家人退出房门,郑之舟说:“姐夫,如果这事是真的,那将是我们的天赐良机啊!”
    姜散宜说:“我怎么觉得这事这么悬乎。左苍狼刚刚才用一个任旋换回了西靖大笔银两,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得罪陛下?而且陛下和她的关系,应该也不会因为几句话而免职下狱。”
    大司农秦牧云说:“丞相,依下官看,不管是什么原因,如今陛下必然在盛怒之下,而她在囚笼之中。这正是咱们的机会啊。”
    姜散宜说:“她在军中势力庞大,陛下就算是把她下狱,也应该只是敲打警告。不会真的取她性命。”
    秦牧云说:“就是因为她在军中势力庞大,如果军中的将军们知道,她被下狱……到时候闹起来,以陛下的性格……”
    姜散宜眼中精光一闪,说:“陛下一定会明白,军中是不能让一人独大的。王允昭应该不会这么快让消息散播到军中,那么,我们就安排几个人,给这些在外驻军的将军们送信吧。”
    当天夜里,便有飞骑出晋阳城,将左苍狼被下狱的消息带了出去。
    燕王宫里,夜已经很深了,姜碧兰站在宫门前,眼看星月渐升,夜渐渐寒凉。
    画月为她披上披风,说:“娘娘,这么晚了,陛下可能不会过来了。您先进去吧,这夜深露重的,若是冻着了可怎么是好!”
    姜碧兰拢了拢披风,说:“不,我要再等等。他会来的,以往他若不来,也一定会派人到我这儿说一声。”
    画月眼泪都要流下来:“娘娘,奴婢去找王总管问问,您先进去行吗?这么晚了,陛下说不定都歇下了。”
    姜碧兰摇头,说:“我要等,我要等的。你根本不懂,从小到大,我父亲将我许配给他、最后拒绝我和他的婚事,到后来又同意我嫁给他了,我和他无论是成亲还是毁约,都只是为了姜家的利益。可是我与他相识的时候,还是幼童,他每日偷偷来我家里,听我弹琴唱歌,带我去骑马。后来有一次骑马的时候,我从马上掉了下来,是他飞身过来接住了我。”
    她抬头看月亮,眼中光影摇曳:“我坠在他怀中,从那一刻起,我就想我今生都是他的人。无论他失势还是得势,无论他是成功或者失败。”她转头看画月,说:“就算是重回晋阳,穿上后服站在他身边的刹那,真正令我心醉的,依然是我的爱情。”
    “娘娘。”画月也带了哭音,“您别难过,奴婢这就去看看,陛下一定会来的。”她往前走,渐渐出了后宫,姜碧兰站在扶疏花木之间,眼泪合月而下。
    月色如霜,封平巡视过宫闱,穿过桂花林。那时候是八月中旬,中秋将近,皓月当空。他转过头,看见银纱般的月光之下,有佳人倚着满树桂花,她仰望星辰,泣泪如珠,容颜绝美。万籁俱静,夜光蝶飞舞着停留在她肩头,风起几缕青丝,缠过眼眸。世间万卷诗词不能描绘其风华之万一。
    封平不由地停住了脚步,在那个瞬间,如见飞仙,有种窒息的感觉。
    他退了一步,踩到落叶,姜碧兰回过头,快速地拭去眼角的泪痕:“封统领。”
    封平垂下眼眸,迅速平定心绪,上前施礼,说:“王后娘娘。这么晚了,您怎么会在这里?”
    姜碧兰深吸一口气,掩去抽泣的痕迹:“这里是陛下回后宫的路。”
    封平说:“娘娘若是想知道陛下行踪,派人前去询问内侍便可。何必在此等候呢?”
    姜碧兰摇头,说:“我就在这里等他。”桂花树上滴下露珠,沾染了她刺绣精美的裙裾。封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她的衣裳湿了。
    他上前几步,说:“娘娘,陛下今日,估计就宿到御书房了,哪也不会去的。”
    姜碧兰望向他:“你说什么?”
    封平说:“今日骠骑将军左苍狼触怒圣颜,被重责一百军棍,下了诏狱。陛下必定是十分震怒,恐怕不会回后宫。也不会去别处。”
    姜碧兰吃了一惊:“左苍狼?她因何事触怒陛下?”
    封平说:“前些日子,姜相爷想要扶持一个武林势力供陛下驱策,左苍狼生怕陛下冷落了自己的党羽,当然要争上一争的。”
    姜碧兰秀眉微蹙,说:“扶持一个江湖势力,跟她的党羽有什么关系?她的人不是一向在军中吗?”
    封平上前两步,嗅到她身上浅淡的花香,有点醉人。他说:“以前陛下未登基时,曾培养过一个江湖势力,这个势力的头领,对她言听计从。”
    姜碧兰明白过来,说:“父亲是想要先拔除这个势力吗?”
    封平说:“嗯。”
    姜碧兰粉面微扬,注视封平:“以前我问父亲,他从未不告诉我这么多。封统领……为什么要告诉我?”
    封平的瞳孔幽深黑暗,里面清晰地倒映出一个她,透明而清澈,如同春水映梨花。他说:“只要是娘娘想知道的,又有什么,是微臣不能说的呢?”
    姜碧兰一怔,她发誓,那一刻,她在那个男人的目光里,看见一丝心醉。从小到大,她见过无数这样的目光,他们有的含蓄,有的赤裸。有的温柔,有的狂野。
    在厌倦了这样的目光之后,她爱上了慕容炎看她时候的感觉。那是淡然的、内敛的柔情。后来慢慢的,她成了太子侧妃,如今又成了王后,再没有人会抬头正视她。
    她几乎都忘了这种目光,却在这一夜,又被唤起。
    她飞快地移开目光,面颊或有一丝红晕吧,但是夜深人静,月光朦胧,也看不太清。这个男人,对自己有爱慕之心。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多问一些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这样想。于是她问:“左苍狼现在关押在诏狱里吗?陛下有没有说,要如何处置她?”
    封平说:“娘娘希望陛下怎么处置她呢?”
    姜碧兰微微咬唇,心里有一个想法划过,让她觉得心惊——她想让她死!若她死了,慕容炎是不是就会夜夜都过来栖凤宫?哪怕他心里没有过爱情,但这一生,他依然都会对自己倾尽温柔。
    而且这种温柔将终身唯一,完完全全地属于她!而且她还会有无尽的时间,去唤醒他的爱情,得到他的回应。
    她抬起头,看向封平。封平也在看她,即使是在夜色的掩护下,他依然没有接近。只是这么安静地凝望她。等待她的回答。
    姜碧兰说:“我讨厌这个人,讨厌到不想见到她一眼。”
    她始终还是觉得,死和杀这两个字都太过残忍,于是选择了比较委婉的字眼。闺中女子、高门千金,她也曾重责过下人,也曾怀疑过人心,但是她从没动手杀过人。上次尾竹的死,她觉得可怕。
    而这一次,她只是说不出那两个字。
    封平轻声说:“惹娘娘讨厌的人,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姜碧兰微微一怔,封平又说:“她如今是个阶下囚,娘娘要处理她,其实很容易。”
    姜碧兰抬起头,封平微笑,说:“她挨了一百军杖,哪怕禁军不敢下死手,也已经是重伤。狱中条件艰苦,陛下又不会这么快回心转意。娘娘只要关照一下狱卒……重伤之下的人,一个风寒都可以很轻易地要了她的命。”
    姜碧兰发现自己在发抖,她努力抑制自己内心的不安,说:“可是……本宫并不认识诏狱的人。”
    封平说:“可娘娘认识微臣。不是吗?”
    姜碧兰望定他的眼睛:“你……真的能……”
    封平说:“那时候,大约娘娘便不必半夜三更,站在风露之中了吧。”
    姜碧兰咬咬唇,说:“那……我等封统领的消息。”
    封平说:“微臣恭送娘娘。”
    姜碧兰转过身,香风渐远,长长的披帛被风扬起,滑过他身侧,他伸出手,指尖留下一片冰凉丝滑的触感。
    御书房,慕容炎埋头批着折子,小安子轻手轻脚地进来,想剪一剪烛花。他头也没抬,却沉声道:“滚!”
    小安子颤颤兢兢地看了一眼王允昭,王允昭向他摇了摇头,他赶紧悄无声息地退出去。王允昭想了想,还是过去添茶,说:“陛下,这天儿都这么晚了,还是先歇下吧。”
    慕容炎说:“那混帐东西,还是不肯求饶。”
    王允昭笑着说:“陛下虽然怒,心中却多少还是挂念着左将军。”
    慕容炎说:“孤惯她太久了。”
    王允昭说:“陛下,左将军这个人,一向还是周全的。今日出言不训,也是因着视陛下作家人的缘故。这孩子在自己家人面前,总是要任性一些,虽然可恼,却倒也可爱。如果她对陛下都藏着掖着,那岂不是显得生疏了吗?”
    慕容炎说:“你看她今天那样子,像是来跟孤讲理的吗?”
    王允昭说:“陛下不也赏了她一百军杖吗,那一下一下,可是实打实地打在身上。铁打的汉子,可也是经不住的啊。”
    慕容炎冷哼:“禁军都是她操练出来的,谁还敢把她打死不成?”
    王允昭笑着替他揉揉肩,说:“陛下自有分寸,他们当然也不敢下重手。只是即使手下留情,这伤筋动骨,也是免不了的。上次明月台之后,将军就一直咳嗽,这伤才刚刚好,也不知道在狱中……”
    慕容炎说:“天晚了,孤就在书房歇下,哪也不去了。你也下去吧。”
    王允昭明白他的意思,这是默许他去狱中探视了。他从书房出来,便去了诏狱。天色虽晚,然而他去还是能见到人的。狱卒将他迎进来,他到囚室外,看见左苍狼戴在重枷被囚在牢门旁。
    伤口没有处理完,现在衣裳俱都沾在伤口上,背上一片暗色的血迹。
    王允昭轻叹了一口气:“将军。”
    左苍狼抬起头来,长发散发地粘在她脸上,她偏偏头,说:“王总管。”
    王允昭见她嘴唇都已干裂开来,忙命人拿来清水喂她,说:“将军这是何苦呢。”
    左苍狼说:“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王允昭说:“就因为陛下见了一个端木伤?其实将军想一想,就算陛下扶持端木家族,对冷少君又有什么影响?她还是陛下手里的刀,只是陛下又多了一把而已。”
    左苍狼说:“不。端木家族被藏剑山庄压制太久了,一旦翻身,一定会百般防范。燕子巢这些年私下里做的事,太多不能见光。一旦他们将这些事翻到明面上,燕子巢和燕楼都将成为邪派魔道。而封平知道冷非颜。一旦他们把非颜的身份曝光,陛下不但会放弃燕子巢,也一定会放弃非颜。但是非颜知道太多事,陛下一定不会愿意她散播出去。”
    王允昭顿时一个激灵:“你是说……端木家族会铲除燕子楼?”
    左苍狼有点冷,略略缩紧身体,说:“会。如果没有端木家族,陛下说不定会把燕子楼搬到明面上,慢慢转做正行,成为一个名门正派也不是不可能。但是非颜骄傲,相比之下,端木家当然更好用。而且他们本来就是名门正派。”
    王允昭说:“冷少君骄傲,原来将军知道。”
    左苍狼说:“所以,无论如何我必须要力争,绝不允许端木家族翻燕子巢的旧案。我没有时间慢慢去说服他了。端木家族已经在武林大会上胜出,很快就会成为新的武林领袖。如果我用别的方式游说,陛下只要拖上三五日,端木家族就足以彻底将燕子巢钉死在邪门歪道这根柱子上。”
    所以,又怎么会不知道会激怒他。又怎么会不知道,会让两个人好不容易恢复起来的信任再度冰裂?
    王允昭叹息:“将军啊,您若身在狱中,其他将军们岂不恐慌啊?一旦他们恐慌,必会纷纷上书。将军,如今大燕军权,可大部分握在您手里,无论是袁戏、许琅、王楠,这些将军们谁不是跟您亲近?您这是在逼迫陛下啊。”
    左苍狼说:“若我今日退一步,日后非颜只能步步被动。事到如今,我只有先顾眼前了。”
    第二天,还未早朝,各处的军函便雪片般传来。慕容炎一封一封打开看,目光渐渐阴沉。这一封一封,全是军中诸将发来的奏折,无一例外全部是给左苍狼求情开脱。
    车骑将军袁戏、上军大将军诸葛锦、中军大将军郑褚……直到周信,无一人落下。然后就是姑射山拜玉教总坛,杨涟亭连发了四封奏表,向他请安。
    慕容炎将奏表掷在地上,冷笑:“这些人,哼,好得很。”
    王允昭根本就不敢劝,慕容炎索性将所有奏报都扫落在地,外面又有宫人传报,称定国公温行野求见。慕容炎微仰上身,靠在椅背上,说:“让他进来。”
    温行野拄着拐杖进来,吃力地跪下行礼:“微臣温行野参见陛下。”
    慕容炎冰冷地俯视他,好半天才说:“说吧,你又想跟孤说什么?”
    他没有让他起身,温行野只好跪着道:“回陛下,惊闻微臣儿媳温左氏顶撞陛下,微臣特地进宫,向陛下请罪。”
    慕容炎说:“请罪?你打算如何请罪?”
    温行野说:“儿媳犯错,是微臣家教不严,也当同罪。”
    “家教?”慕容炎沉声说,“若说家教,孤倒是不应该冤枉你,她毕竟是从孤这里出去的人!”
    温行野说:“陛下,无论如何,还请陛下念她年轻不懂事,宽恕她这一回吧。”
    慕容炎说:“如果孤不宽恕呢?”温行野一怔,慕容炎说:“是不是今天夜里,这些将军们,也会像薜成景那帮老东西一样,又聚集到温府里?”
    温行野的脸色变了,慕容炎说:“下去吧,孤处置自己的臣子,无论如何还是心中有数的。”
    温行野只好再跪拜行礼,缓缓退了出去。
    慕容炎说:“孤算是看明白了,她为了冷非颜,算是把这些人一个二个都豁出去了。”  王允昭说:“陛下,昨夜老奴去看了将军一眼,她伤重虚弱,却还是念叨着陛下。陛下您看……先放她出来再说。”
    慕容炎冷笑:“急什么?她这么精明的人,一时半会也死不了。就让她在狱中多呆几天,也正好可以反省反省。”
    王允昭不再说话了。
    当天下午,王楠赶回晋阳,求见慕容炎。随后许琅也赶回来,他们是校尉,离晋阳近。回来得也快。慕容炎以私自离开驻地为由,各打了他们五十军棍。
    两个人也不敢说什么,默默地受了。
    当天夜里,各地的军函还在传来,慕容炎命小安子把这些军函全烧了。然后说:“把端木伤叫来。”
    端木伤进到书房,慕容炎神色已经十分平静。他半跪在地:“端木伤拜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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