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蔚站起来,从怀里拿出一黄布卷轴:“陈曦听旨。”
    陈沛也立刻跪在陈老爷子身后,余柏林则站起来,走到封蔚身后一侧垂手低头而立。
    “封陈曦为太子太师,即刻入京赴任。”
    此密旨并未提及封蔚之前提及翰文馆和国子监,仅说太子太师一职。
    太子太师为虚阶,多为朝臣兼任。此旨仅说此虚阶,明摆着等陈老爷子进京之后,正式圣旨将有其他官职加封。
    “臣,接旨,谢主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陈老爷子老泪纵横,伸出颤颤悠悠的双手,接住密旨。
    “太子太师请起。”封蔚将陈老爷子扶起。
    陈老爷子低头看了那加盖了玉玺的密旨好几遍,然后又对着北方跪下,头磕在地下,长拜不起。
    这次封蔚并未再将陈老爷子扶起。
    他知道陈老爷子只是太过激动,以此动作表达自己心中难以宣泄的感情。
    陈老爷子在武宗时期就深受武宗皇帝信任,为武宗留给太子的托孤辅臣之一。
    太子紧随武宗暴毙,陈老爷子是力挺皇长孙继位的臣子之一。
    但因太子暴毙,文宗早有准备,打了太子一脉一个措手不及。其余重臣,在年幼的皇长孙,和素有贤名、已经而立的文宗之间,又太子是未登基便离世,支持皇长孙,恐皇室倾轧,为晖朝着想,多数选择了文宗。
    陈老爷子当年被轮番劝说,见大势已去,为保皇长孙,也只能支持文宗继位。
    但文宗继位之后,陈老爷子多次为先太子封号、为太子妃和皇长孙待遇向文宗进谏,终遭厌弃,左迁外放。
    陈老爷子在任上矜矜业业,政绩斐然,又在朝中素有盛名。文宗即使对陈老爷子很不喜,也为了名声,不得不暂时不理睬。
    陈老爷子在外地一干许多年,后为文宗江南稳定立下汗马功劳,连陈沛这长房嫡子都差点折在追杀中。
    后江南事了,文宗不但没有嘉赏陈老爷子,反而以陈老爷子失察为由,撸掉了陈老爷子官职,而后苏州陈家其他人的官职也陆陆续续被免掉。
    若不是朝中非何家派系的重臣据理力争,甚至以死相逼,陈家可不仅仅是被免职这么简单了。
    其实文宗并非想要在陈家立下大功劳之后不赏反罚,文宗这么爱惜名声,又并非昏君,做不出此事。
    文宗知道,即使陈家心中放不下太子,但只要他励精图治,又有皇子继承皇位,陈家为晖朝着想,即使皇长孙要谋反,也不会加入。
    再说了,皇长孙也没能力造反。
    他皇位坐稳了,他的皇子就是正统。
    文宗放置了陈家这么久,陈家为了他的统治差点连嫡长孙都赔了进去,可见其对晖朝忠心。
    文宗是想借此事将陈老爷子召回京,再重用陈家的。
    但文宗此举措被何皇后透露给何家之后,何家好不容易把排除异己,哪能让朝中声望宏大的陈老爷子回朝?再说了,陈家出力,砍掉的江南的人,并非什么先太子的势力,而是何家派系多年的经营,是何家的钱袋子。
    不然文宗怎么会举步维艰,不然怎么会有那么猖狂的追杀?
    何家恨陈老爷子恨得咬牙切齿,立刻纠集朝臣,颠倒黑白,把陈家拉下水。
    文宗迫其势力,又有把柄在何家手中,无奈免掉陈家所有人职位,其实是保全陈家。
    文宗百忍成钢,给何家又划上一条粗壮的黑杠,势要把何家弄死。
    文宗一边准备弄死何家,一边努力耕耘,想要一皇子。弄死何家之后,陈家肯定会起复,变成自己太子的臂膀。
    可惜文宗到死都没儿子。
    而封庭继位之后,陈家便在封庭手中被起复。
    陈家可不知道文宗一番苦心。他本来就心中念着先太子,现在又被皇长孙重新提拔,自然对新帝更加感恩戴德。
    陈老爷子以为终其一生再无法实现当年匡扶社稷的梦想。然而他愧对太子,却又能再次教导储君。
    这次,他势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封庭要召回陈老爷子,一是为了陈老爷子在朝中的声望,二也是陈老爷子念念不忘他的父亲。陈老爷子教导太子,肯定竭尽全力,不会有异心。即使陈老爷子没精力辅导太子,太子在他身边,能接受其一二熏陶,也对其有益。
    封蔚此时身上揣着两道密旨,若陈老爷子拒绝入仕,他便拿出另一道密旨,加封陈老爷子一个爵位,享食禄。
    当陈老爷子终于缓过劲儿,情绪恢复平静时,封蔚才将人扶起。
    陈沛一边抹眼泪,一边叫心腹打来水,亲自为陈老爷子净脸。
    陈老爷子道:“下官孟浪了。”
    封蔚揭过此不提,道:“本王事情已经办完,便不喧宾夺主了。”
    封蔚看向余柏林。
    余柏林这才上前对陈老爷子见礼。
    陈老爷子也才想起余柏林的事。他虽对余柏林跟随封蔚前来,心中疑惑。但他面上并不显露,而是以平常长辈对晚辈的姿态,考校了余柏林学问后道:“世人且可轻年少?吾当年不如。”
    余柏林忙道惭愧。
    封蔚笑道:“长青你就别自谦了。你再自谦下去,和你同一辈的读书人都快懆死了。”
    陈老爷子德高望重,又曾任武宗时太子经师,和封蔚说话自然不同其他臣子那样惶恐。他直接笑道:“长青和王爷很熟悉?”
    封蔚点头道:“自然。长青和本王认识于微末。太子蒙师既是长青。”
    陈老爷子和陈沛恍然。
    怪不得余柏林和封蔚如此亲近,却身份并不相当,原来如此。
    皇帝当年遭遇,陈家一想,就忍不住心痛不已,梦中都不由哭对武宗和先太子。余柏林当时与皇帝结识,当然不需要什么身份地位。
    以余柏林才华,即使当年连童生都不是,却有担子结识被厌弃的皇长孙一家,可见其品行和胆识,也可见其感情真挚,并非权力左右。
    然而……并非如此。
    余柏林和封蔚结识的时候,新帝一家处境虽不好,但已经是皇帝。
    这一说辞是封蔚和封庭商议后拿出来的。余柏林与封蔚如此交好,肯定要有个说法。
    救命之恩涉及皇宫阴私和皇室脸面,不能拿出来说。要说封蔚单纯赏识余柏林,又显得余柏林似乎趋炎附势,甚至把余柏林打入什么德王党,封蔚舍不得。认识于微末一说,最为合适。
    余柏林入京时,封庭一家正苦着,文宗都忽视他们这一家很多年,他们是京中超级小透明,没人注意这一家有什么人际交往——那时也没人敢跟他们交往,敦郡王等人都是偷偷施以援手。
    说余柏林是那时与皇帝一家结识,没人能追查出真伪。追查出也无所谓,皇帝都承认了。
    封蔚现在这么说,是因为陈老爷子将任东宫太师,接手太子教导。他和现在给太子讲课的那些人不同,皇帝信任他,太子教育也不会避着他。太子在余柏林手中接受教导之事也必不能瞒着。
    现在说明,也让陈老爷子明白余柏林在皇帝心中地位。
    陈老爷子才富五车,却已经年老。具体教导一事,皇帝陛下还是属意余柏林。他也希望陈老爷子能领会自己意图。
    封蔚又道:“若不是长青资历尚浅,当为太子讲经。”
    陈老爷子并不是迂腐之人,不会因余柏林年龄而看轻他。当年他为太子讲经时,虽然比余柏林现今年龄大,但也为翰林中资历最浅的人之一。
    余柏林目前所显露才华,已经超过积年大儒。他又深得皇帝信任,且既然为太子蒙师,肯定得太子亲近,之后定为皇帝肱股之臣不说,以他年龄,不出意外,必能经历两朝,留给太子所用。
    皇帝陛下重用他、培养他,理所当然。
    陈老爷子明白,封蔚当着他的面说这些,就是告诉他,余柏林将是他那太子太师的继任者。
    虽然惊讶,但思及余柏林自身才华和身世背景,陈老爷子又觉理所当然。
    或许余柏林出身寒门,在朝中毫无瓜葛,只忠诚皇帝一人的背景,更加适合作为皇帝和太子心腹之臣。
    陈老爷子心中明了之后,知道自己入京后,说不得教导太子倒是其次——太子年幼,如今还在启蒙,不需揠苗助长,带太子长大,他身体所限,恐无法指导太子——指导余柏林才是真。
    他指导余柏林之后,余柏林再指导太子。
    想明白之后,陈老爷子看余柏林的眼神中严厉几分。他又细细的问过余柏林所学和师承之后,心中满意几分。
    张岳为经师,自家孙子为蒙师,与谢家卫家交好,又得京中大儒多次指点,若此次能登杏榜,与太子讲经也尚可。
    “你当不负皇恩,虚心刻苦。”
    “学生铭记。”余柏林拱手鞠躬道。
    心中抑郁一空的陈老爷子如今精神甚好,决定在启程之前,亲自教导余柏林。
    余柏林当然乐得从命。
    封蔚一脸茫然。
    他就是来宣个密旨,给与余柏林的关系走个明路,怎么余柏林就在陈家住下了,自己就被赶走了?
    好吧,说赶走不准确。余柏林在陈家住下,他总不能也跟着余柏林住下。就算能住下,他也不能和余柏林住一起。就算和余柏林住一起,余柏林又恢复在京城那样日夜苦读的作息,陈老爷子还每日为其授课,指导其课业,也不能陪他玩耍。
    封蔚觉得,自己不小心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他很后悔。
    去看望陈老爷子,给陈老爷子密旨,又不急于一时。他完全可以在离开江南之前来一趟,把这件事留在最后。
    为什么他要早早前来?
    为什么他没想到这一茬?
    他是来和余柏林游玩来着,他们还计划着要去好多风景名胜,要尝好多美食,还要去书院踢场子(余柏林:……并没有……)。
    这一切一切,都泡汤了。
    在京城之时,余柏林大多在自家读书,只偶尔去张岳家接受指导,而不是住在张岳家!
    现在他住在陈家,一丁点陪封蔚的时间都没有了!
    在外人面前,封蔚不可能痴缠着余柏林!
    不能把自己装作余柏林的背部挂件耍赖!
    这时候,封蔚觉得,连余柏林追着他切磋,都不错了。现在余柏林甚至没办法和他切磋!
    他在陈家每日装着逼,无聊的一日两日三日,最后灰溜溜的回到行宫无聊发呆一日两日三日。
    最终忍不住掀桌了。
    他跑带刘淳面前,你丫到底还要查多久!本王不干了!本王要回京了!
    刘淳一脸问号。王爷这是怎么了?谁惹他了。
    “你到底查到何种地步了。”封蔚冷酷面瘫脸,“要是查的太慢,还是让我来吧。”
    刘淳一脸“你特么的逗我呢说好的障眼法呢皇帝陛下会抽死臣”的表情。
    “江南复杂,非一时之役。”刘淳见封蔚还是满脸不高兴,也懒得客套了,“王爷,别闹了,陛下特意跟臣说了,决不允许你插手。”
    挥手,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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