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钏听得似懂非懂。
    薛老夫人伸手将青玉蝉紧紧攥到手心,转头吩咐童嬷嬷,咬牙切齿地言简意赅道,“让曹生好好查一查当年北疆发生了什么,像挖坟一样,一抔土一抔土地往外挖!不见到棺材不停手!不见到真相不罢休!我曹家积攒了十年的冤仇,也该得报了!”
    含钏微不可见地抬起下颌。
    薛老夫人如今是动了真怒。
    曹家的内奸被清理得差不多了,余氏与陆管事被关在猪笼里沉了塘,曹含宝被遣送到通州的庄子上,等曹醒回来,再做筹谋。曹五逃得很快,更深谙漕帮追踪之道,这只兔子藏在老鹰巢穴里旧了,将老鹰狩猎捕食的技巧学了个一干二净,漕帮的兄弟追踪十日竟丝毫不见蛛丝马迹。
    “...要么是藏起来了,要么是投奔曲家了,他活着一日,一日就是个祸患。”薛老夫人手一松,又丢了一只小队前行追踪,“他当真也狠得下心肠,婆娘姑娘、儿子全都不要了,一个人亡命天涯,我原先还敬他是条汉子,如此看来也不过是个蝇营狗苟、贪生怕死之徒!”
    薛老夫人修书一封,江淮当即扣押了曹五长子长媳。
    曹五孙儿在押解途中,患了高热,死在了船上。
    小双儿听了这话儿,“啧啧”两声,隔了半晌方道,“稚童无辜...”
    水芳看了小双儿一眼,抿了抿没说话。
    含钏递了只搅得粘稠可爱,味道又甜滋滋的麦芽糖给小双儿,想起夜里薛老夫人同她说的话,很有几分感触,“...万般皆是命,曹五孙儿的死,怪不得我们,若曹五做下此等丑事时便心头明白成王败寇,若是他赢了,咱们这一宅子的女眷要么去投江,要么去上吊,总不能有尊严地活着的。若是他输了,他那一房人的性命,自然也被放到了咱们的刀下。”
    不是没给过曹五机会。
    传出余氏与陆管事沉塘的风声,就是给曹五机会。
    只是他甩下了这么一大家人,逃了罢了。
    若是当真要怨怪,曹五的后人怨怪不了任何人,除了曹五。
    小双儿舌尖舔了口麦芽糖,嘴里甜滋滋的,心里却悬吊吊,“若是当真嫁...”
    小双儿看了眼水芳,把“秦王”两个字吞下去了,闷头闷脑地叹了口气,“您往后总是要嫁高门的,之后的争斗只会更严重吧?还不如就在家里待着,或是嫁个不如咱们家的...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您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
    含钏还没说话,水芳轻声道,“人生在世,不是这里有难题,就是那里有难题,穷有穷的难,富有富的辛,每个人都有困难和要解决的问题...不能因为问题多,就不过了吧?不如咱们家的难道就是好去处?多的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嫁给穷书生,反遭婆家人磋磨的。”
    这就很有意思了。
    一个是道家无为而治,一个是儒家兼济天下。
    都有道理。
    含钏躺在软榻上,双手叠在脑后,仰头看着屋顶木架子上的挂搭的暮云薄纱。
    若曲家当真是曹家的死敌,那无论如何曹家拼了这条命,拼了三代人,都要搞垮他。
    而,在梦里,三皇子是下一任圣人。
    三皇子不倒台,曲家不会倒台,曲家不倒台,三皇子也不会倒台。
    如此一来,就走到了死胡同。
    三皇子和曲家互为依仗和后盾。
    直面曲家,就是直面三皇子端王。
    而她所中意的是,四皇子秦王...
    这就将曲家与曹家的生死劫,变成了老三和老四的争斗...
    这样,对徐慨公平吗?
    强自将对曲家的仇恨与报复,放到了徐慨身上...与三皇子争,就是和未来的圣人争,与未来的圣人争,不就是...
    争储?
    含钏想到这两个字,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徐慨...去争圣人的位子?
    有点难以想象。
    徐慨那张冰冰凉凉的棺材脸,浑身散发着一股冷面阎王的寒气,去户部当差的时候把左三娘他爷爷,左三娘他爷爷的副手,两个小老头儿闹得都想辞官归隐了...
    这样的人,当皇帝?
    徐慨当皇帝?
    含钏翻了个身,偏过头去,颇有些浮躁。
    这股浮躁一直持续到入夜。
    含钏洗了头发,正拿香膏润发尾。
    “咚——”
    窗框发出一声巨响。
    小双儿抖了抖,嘴里念念叨叨,一边冲过去开窗户,一边骂,“哪儿来的野猫子!仔细将你捉了去灶屋拿耗...”
    一个“子”字还没说出口,被卡在了喉咙口。
    第三百五十六章 臊子面(上)
    小双儿跟见鬼似的,脱口而出,“阎王!”
    含钏坐起身来,蹙了蹙眉,疑惑地看了眼圆月高悬的夜空。
    嗨。
    这索命的玩意儿,还能在子时前出来?
    含钏赶忙下床,趿拉了棉鞋,赶忙把小双儿往回拉,一面伸手关窗棂,一面苦口婆心教导,“咱们曹家是走水上路子的,水为财,风为助,帮会集结最信风水,你没看到哥哥如此兰芝玉树一个人,屋子里还供了尊红脸关公吗?往后这些不吉利的话,少...”
    含钏不经意抬头,做了第二个脱口而出的人,“阎王!”
    不不不。
    倒不是真阎王。
    是那种不苟言笑的假阎王。
    含钏揉了揉眼睛,从窗棂竭力向外探。
    回廊弯弯曲曲,灯影摇晃,光投射在地面的青石板,氤氲出一个又一个朦胧却微暖的影子。
    身量颀长、双手后背的少年郎佝着头,却身姿笔挺地站在回廊尽头,不动声色间有种踏山河、过血海、可撼动一切的气势。
    是徐慨!
    含钏鼻腔一下子涌上一股酸意,转身便往外跑。
    小姑娘跑得特别快,险些没刹住,身形向前一倾。
    徐慨双手一把接住了心爱的姑娘。
    含钏仰起头,泪光闪动。
    徐慨的样子熟悉又陌生,个头又向上蹿了蹿,面颊轮廓愈渐分明,下颌角清晰,眉目深沉,鼻梁高挺,眸光深得像山海间不见底的水,眼睛里有显而易见的红血丝,茶色的瞳孔在摇曳的灯影中忽明忽暗。
    初夏的夜空里,弥漫着一股好闻的皂角香。
    含钏抹了把眼,扯开嘴角笑了笑,“你好香。”
    小姑娘的心,海底五百里的水,都看不透的。
    徐慨发誓他过来时想过第一句话说什么,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是这一句。
    徐慨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待含钏站稳了,手不由自主地摸上刚净过面的脸,“...刚在驿站洗了脸和头发,换了身衣裳,许是驿站的皂角粉...”
    少年郎声音低沉,甚至有些嘶哑。
    含钏笑得更欢快,笑着笑着,眼里又涌上了两股泪。
    含钏使劲眨了眨眼睛,“住在驿站的吗?怎么没回家?瞧我这脑子,既然京中没有你们的消息,自然是圣人把消息摁下来了...”
    含钏一开口,便停不下来,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低着头说到最后语声带了哽咽。
    “他们...他们说你回不来...”
    到底没忍住。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含钏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欢快一些,“说北疆形势很差...你们陷在西琼部落的遗址,二皇子被南部扣押...”
    眼泪接二连三地砸下来。
    实在没办法假装欢快了。
    含钏索性埋着头,放任自己痛痛快快哭出来,“英国公府不知道你们的下落,左家也打探不到,尚夫人和齐欢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都说你们回不来了...我不信,我去福王府问,圣人说若是你遇了难,他便做主给我找门亲事,保曹家三代富贵不衰...”
    哭的同时,也没闲着告状。
    “我还骂他来着,骂他是什么爹,是什么君主,儿子和臣子遇险,也不知道去救...”
    含钏泪水潸潸,根本止不住。
    压力太大了。
    这些时日压力太大了。
    害怕徐慨死,害怕哥哥回不来,害怕祖母中毒,害怕曹家中了奸计从此沉了船...
    压力太大了。
    可她不能哭。
    至少不能在薛老夫人面前表达一丝一点的担忧。
    她必须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哥哥和徐慨一定会回来的,这是谁也挡不住的。
    她尚不能做到独当一面,又如何能再给老太太徒添忧虑?
    含钏捂着脸哭得不能自已。
    倒不是哭什么。
    就是有点累。
    偏偏这么累的时候,徐慨不在。
    偏偏徐慨生死不明的时候,她也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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