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怎的。
    回来之后,曹醒告了两天的朝,在宅子里闭门待了两日,既不出门,也不开窗,一日三餐皆是曹生送进去的。
    用得也很少。
    含钏炒的茭白肉丝,满满一盘,顶多挑了几条茭白吃吃,肉丝全剩下了。
    饭也是。
    熬的小米粥,好歹能喝两口,若是煮的干饭,那可真是一粒也不想碰。
    含钏忧心忡忡,反倒是薛老夫人劝慰她,“...紧绷了这么多年,不敢松懈,不敢真正快乐...无论年纪多大,在别人眼里,他只能当漕帮最后的稻草,他不可以哭,不可以愤怒,不可以悲伤,只能笑,笑着和江淮老家那些心怀鬼胎的宗族耆老斗...让他歇歇吧,让他歇歇吧...”
    含钏听得有点难受。
    沉盐事件,爹娘突然暴毙,漕帮陷入动荡。
    那时曹醒才多大?曹醒比她年长八岁,那时,也不过是十三岁的少年而已。一个老,一个少,少年想保护年迈的祖母,祖母想保护年幼的少年,两个人在杀人不见血的漕帮里挣扎出来了...
    含钏轻声道,“哥哥喜欢吃什么?”
    薛老夫人摸了摸含钏的头,“你哥哥小时候爱吃野鸭菜饭,等执掌漕帮之后,就是我吃什么,他吃什么...”
    兄妹两有些像,都没有特别偏好的东西。
    含钏是因为自小身处掖庭,不敢喜欢,而曹醒是因为事多时间紧迫,没有空闲去喜欢...
    含钏眼神一亮,撩起袖子就进了厨房,紧跟着一只“呱呱”乱叫的老鸭子惨遭了毒手。
    薛老夫人背过身抹了把眼,昨天,她真想将曹五的肉一片一片片下来,真想把曹含宝溺入护城河里呛死!她本预备让人将曹含宝绑来,将曹五的长子绑来,当着曹五的面,把他的骨血一点一点拿刀剁碎喂狗!
    曹醒拦住了她,只说了一句话,“曹五,到底留了小钏儿一条命。”
    只是将钏儿卖进了掖庭。
    心软地留了她一条命。
    这才让她打消了念头,转头吩咐人将曹含宝刻上贱籍卖到东北去——他们家小钏儿在宫里给人为奴为仆,她留着曹含宝一条命,将钏儿遭受的一切都如数奉还。
    不要讲什么孩子是无辜的、孩子什么也不知道的、祸不及妻儿这些鬼话!
    在曹五做下这些事前,他就应当知道,一朝东窗事发,将迎来铺天盖地的报复!不仅是他,还有与他相关的所有人!在曹五担当漕帮重要角色的身后,曹含宝、曹五长子、甚至早死了的余氏,什么荣华富贵没享过!?什么鞍前马后的伺候没经历过?!既然可同甘,那凭什么不能共苦!
    .....
    曹醒给自己放了两天假,到了第三天,真的就...
    嗯...
    含钏看着自己笑得如沐春风、一脸和煦的哥哥,像看到了鬼。
    这,这恢复能力也太强了吧?
    说两天就两天?
    说不颓了就不颓了?
    含钏点点头,真男人,就是要说到做到。
    刚下朝的曹醒还没吃饭,换了身官服过来陪着老太太吃早膳,一见自己跟前多了碗油腻腻的野鸭菜饭,再看自家妹子闪烁光亮的星星眼,笑着抿抿唇,“怎么了?看着我作甚?”再把野鸭菜饭往外推了推,略有些嫌弃,“大清早的,怎么就吃这么油腻?”
    曹醒抬头看了看薛老夫人,“您甭跟那些个老太太学,什么猪油吃了身子骨畅通、什么解密十大益气延年饮食秘诀...这些个都是江湖游士骗人的玩意儿,专骗您这些个老太太!”
    含钏感觉受到了欺骗,“祖母说你小时候最爱吃野鸭菜饭的!”
    曹醒愣了愣,回想起来了,展眉笑起来,“...那时候跟着祖母吃饭,祖母吃饭无盐无味,放一小撮盐跟要毒死她似的!一大桌子,就这么一碗野鸭菜饭有点油水...不吃这个,吃什么?吃清水煮白菜?还是吃黄瓜拌黄瓜?”
    这倒是...
    小老太太口味清淡得,都对不起千里迢迢运回来的盐!
    饶是含钏这般做菜既有水准的国手,也摸不准老太太的脉...
    小老太太总说咸了咸了,还总觉得含钏做菜放味素了,逮着就是一顿麻溜的教训。
    含钏笑了起来,薛老夫人筷子头打了打孙子的头,“没得正经!”
    又低头喝了口红枣薏仁粥,抬了眼皮,似是不经意地问,“你既不愿意把曹五交出去。圣人那儿,你又如何交待?方大人的死,总要有人背上,这个时候不参曲家一本,恐怕好时机不等人。”
    曹醒勾了勾嘴角,冷笑着意味深长道,“若圣人希望是曲家做的,没有曹五,曲家也遭殃。若圣人不希望如今的曲家遭殃,就算有八百个曹五,也无济于事。”
    顿了顿,曹醒低头夹了颗跳水萝卜,笑道,“甭担心,老四和我,心里有计较。”
    含钏拿碗的手顿了顿。
    所以呢?
    所以,徐慨和曹醒到底准备怎么做?
    还未等含钏问出来,便见曹醒低头三口两口喝干净了碗里的粥,又很赏脸地吃完了含钏做的“油腻腻”的野鸭菜饭,一边用方巾擦嘴,一边预备起身往外走,刚迈出两步又折返回来,同老太太低声道,“您也甭相看姑娘了,看来看去总不成,耗费您精气神。”
    “这么着,今儿个,就今儿个!我给您一准带回来一个好姑娘,保您满意。”
    这该死的笑面虎,往平静的湖里丢了颗小石子,不不不,砸了块补天的石头之后,潇潇洒洒转身走了。
    含钏手一抖,红枣粥撒了一手,一抬头见薛老夫人也麻了。
    跌宕一生、什么怪事儿没见过、什么怪话没听过的小老太太僵硬地转过头来,皱着眉唤含钏,“小钏儿...”
    含钏抖着声音,应了个“唉”。
    “你哥哥...你哥哥说什么来着?”
    含钏艰难地吞咽下一口唾沫,“哥哥好像...好像说...要给您带个姑娘回来...”
    第四百一十九章 将军过桥(上)
    “你哥哥带什么姑娘回来!?”
    “他想带姑娘?”
    “别是什么青楼楚馆出身的女人?我同你说,我老太婆拼了这条命也不答应!我们曹家虽是帮会出身,却也行得端做得正!是堂堂正正的人家!怎么能准许一个不干不净的女人进这个门儿!我薛珍珠把话放这儿了,你哥哥要是带这么个女人回来,我便一头吊死在凤鸣胡同的新宅前!”
    薛珍珠老太太在正堂走过去走过来,矫健得简直不像个常年吃素的佛性老太。
    含钏私心觉得,要是给她根棍子,她一定立时打上京畿漕运使司,当着一众官吏的面,揪住曹醒的耳朵开始教训...
    “您别慌乱呀,哥哥啥也还没说呢...”
    含钏盘腿坐在八仙榻上,耷拉个眼睛劝解。
    还没劝解完,就听到薛珍珠老太太气动山河地咆哮。
    “我看他是反了天了!”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平白就要给我领个姑娘回来!什么人家的姑娘能是他一领就回来的!能是好人家的姑娘吗!”
    “钏儿!”
    含钏一下子挺直腰杆,高声道,“到!”
    薛老夫人探身将八宝博物架的抹额戴到头上,“走!我们去漕运使司问问看!甭真带回来了!到时候叫满北京的都看笑话了!你没几个月就要出嫁了!可经不起折腾了!”
    含钏和童嬷嬷又是劝,又是哄,这才打消了小老太太打上门的念头。
    “他可别糊涂呀..”薛珍珠老太太好说歹说才坐下来,“虽说咱们家不指望孩子攀附上一门多么了不起、多么有助益的婚事,可脸面好歹是要有的呀..”老太太说着便眼眶发酸,“醒哥儿清清醒醒小半辈子,这件事上可别犯糊涂才好,娶妻娶贤,一门好亲旺三代,一个拙妻毁一门,若真娶个不如意、德行有亏的妻室回府...”
    老太太哽咽着拍了拍胸口,“十月拿命打下的家业...醒哥儿辛苦半生创下的根基...全都没了..全都毁了呀...”
    实在是...
    曹醒实在是太不行了!
    点燃这么大个炮竹,放下这么大场火,拍拍屁股就走了。
    谁来善后!谁来灭火!还不是她来!
    含钏抹了把额上的汗,试探着开了口,“那您的意思是,只要德行上佳、人品端正,就算是小门小户的姑娘也行?”
    薛老夫人掐着丝帕摁了摁眼角,“我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曹家本来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名门望族!也做不出那些个刚上点台面就瞧不起人的蠢事!”
    含钏在心里暗自舒了口气,帮着哥哥打地基,再问道,“那...那若是那姑娘命途多舛了些?命苦了些?比哥哥稍稍大几岁?人生经历稍微丰富了些?但姑娘是好姑娘,甚至在满京城找不着这么好的姑娘...您能答应吗?”
    薛老夫人那股气还盖在头顶,毫不犹豫道,“只要不是娼门出来的、戏班子出来的、偷鸡摸狗出来的...甭说大两岁!就是姑娘定过亲,也没什么干系!”
    签字!
    画押!
    立字据!
    含钏在心里尖叫,险些让小双儿端上笔墨,白字黑字写下来写下来!
    含钏又挽着薛珍珠老太太说了好一会子话,又伺候着喝了一盅椰汁雪蛤甜汤,等老太太平息下来,含钏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等等,曹醒预备怎么把姑娘带回家?若真是三教九流的姑娘,那还真是好带回来,可...若真是那位英姿飒爽的女英雄,他预备怎么带?不对,带回来吃个饭倒也是易事,重点是怎么在圣人首肯的前提下,名正言顺地带回来?
    .....
    傍晚时分,开阔庄严的玉阶之上,乾元殿如同一个巨人耸立于夕阳之中,安静且威严。
    殿中,四下静谧,只有两盏仙鹤香炉里飘荡出袅袅的烟雾,安静甘甜。
    曹醒低着头,跪在堂下,朝服加身,厚重的绶带玉佩让他满背是汗。
    “你说...刺杀方御史的人,死了?”
    圣人坐在上首,打扮很随意,绛色的绸棉服透气服帖,面前的折子摞得半人高,正好挡住魏东来看向曹醒的视线。
    魏东来,只能看到曹醒低低垂下的头顶和左侧端坐着的四皇子徐慨面无表情的侧面。
    魏东来连忙垂了眼睑,心里却打着鼓——北疆死了位朝廷派去任职的官员,据说是匪人入宅行刺而死,圣人将此事交办给去过北疆的四皇子与广进伯来做,这对未来的郎舅今日下朝后递帖述职,一来这位年轻的广进伯便下跪认罪,说在追击途中,行刺者死了。
    第四百二十章 将军过桥(中)
    这叫什么事儿?
    魏东来将头往下埋了埋,正好看到圣人左手轻轻摩挲着大拇指上的那枚翡翠扳指。
    魏东来心下一颤,他伺候圣人三十来年了,这动作可太熟悉了——每每圣人心里不舒爽,胸口憋着气时就这样。这次这事儿,近十年来还真没遇到过。刚登基的时候,圣人常因处处受人掣肘而暗自烦闷,最近这些年头,圣人威严渐盛,收拢朝堂,手里紧紧握住户部和吏部,就算尚有先皇余留的东南倭患、西北鞑子、还有西边的边陲军,可大势所趋之下,胆敢当众打圣人脸的人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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