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中午好不容易吞下的一碗白粥又吐了个干净,躺在床上不停抽搐。眼前是层层叠叠的白光黑雾,像海水一样将他浸泡,又像剔骨刀一样把他的灵魂从皮肉里剥离。神志虚浮而出,悬宕在半空看着自己可怜兮兮的样子。
    床边有围观者喟叹:“……好歹再开点药啊,这么下去病没好,人都被折腾死了……”
    “说是能开的药都开了,医生也没办法……他这情况,好药的帐怎么算……”
    “他这事故到底怎么回事?之前我在走廊里见到警察调查,真是他自己从酒店楼上摔下去的?”
    “嗯,我有听见,好像从监控看,这孩子当时喝醉了自己从五楼翻出阳台坠落,赖不了别人,不然擎朗酒店早赔偿了……”
    “哎哟这年轻……可就算他不懂事,家里人也不能这么放手不管啊……”
    “说不定根本没家里人呢……”
    “学校好像来过一次,看了又走了,说会想办法找人捐款,但估计也要开学。”
    “唉,看他模样,可怜见的……”
    伴着忽远忽近的长吁短叹,不知道谁把屋内的冷空调打开了。
    他们大概以为微星热,毕竟他满脑袋的汗,可他其实一阵阵的发冷,被角落吹来的凉风若有似无的一刮,更是冻得牙齿打战。但没人注意到微星的真实情况,那些人还在热情的交换着他们的同情。
    抖着抖着又好像把微星浮在半空的魂魄抖回了身体里,他睡去了,又好像没有,只知周围渐渐安静,只瓢泼的大雨哗哗的下。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惊雷炸起,将祝微星从半梦半醒中吓清醒了。他急喘着睁开眼,入目一片昏黑,只医院长廊的感应灯隐约照出室内的一点光亮。
    努力平复呼吸,祝微星缓缓转头,察觉到轻轻的脚步声从廊间响起。
    须臾,两道人影出现在大门处。背着光让祝微星看不清,直到有人打开了房间的灯。
    是隔壁床的大婶,她丈夫老魏这两天才做完手术,需要夜里陪床,她一直留着没走。
    打量着来人,大婶好奇的问:“找谁?”
    祝微星不知出于什么直觉,艰难的撑坐了起来。
    果然来的两人一看见他,急急走了过来。
    “微星?!”
    一个是和那大婶差不多年纪的中年女人,一个是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皆衣着朴素。
    说话的是那中年女人,走到床边,又担心的叫了一声。
    “微星?”
    边开口边在祝微星头脸全身看了一圈,中年女人惊讶又难过,“怎么摔得这么严重?”
    祝微星没应声,望了望她,又把目光调往她身后的老太太。
    不同于中年女人的满面焦急,老太太脸上没什么神情,她长得有些严肃,眼角嘴角下垂,微星不知道她是不是带了苛责的意思,看过来的眼神没有起伏,几近冷漠,视线倒是一动不动,直直的黏在微星身上。
    不见微星反应,中年女人恍然大悟:“啊哟,这……医生说的是真的!?你这真不认识我们啦?我是你焦婶,这、这是你奶奶啊。”说着,她将老太太让到了身前。
    微星和老太太目光对上,更清晰的看见对方皱了皱眉。
    微星别开眼,默默的低下了头。
    视线却落到地上的一大摊水迹上。
    老人家手上拿了一把伞骨已经生锈了的大伞,屋外那雨势,让已经上到七楼的伞面还在不停滴水,在地板上汇出一块小汪洋。
    伞边就是老太太的脚,她穿着最老式简洁的黑色搭扣布鞋,带着几个小布丁的鞋面吸饱了雨水,在白灯下泛出湿漉漉的光泽,一踩就是一个潮印。老人的裤角也湿了,痕迹一直蔓延到膝盖,粗布下能看到她两条瘦嶙嶙的腿,上面还沾了些泥巴。
    微星慢慢的抬起了眼。
    老人家的眉头还是皱着的,但这回微星注意到她颊边散落的灰白发丝,不似面上严整,显得有些凌乱焦急,一样是在淌着水,把脸上的沟壑衬得更深了。
    微星嘴巴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焦婶看他脸色苍白,忙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快快好好休息。”
    她扶着微星躺下,又想给他倒水,一拿起床头柜上的水壶却发现是空的。
    焦婶面上闪过一丝歉意:“我这就去打水。”
    走之前又见祝老太太还站着,便想给她找个位子,无奈病房里唯二的两个靠椅都被隔壁大婶占了,她也没站起来谦让的意思,只拿眼睛凉凉地在远处瞪着这里。焦婶只得让祝老太太先在走廊坐一会儿。
    老太太一开始不愿,直到焦婶对她轻道:“您腿脚不利落,已经到处跑了这么多天,又遇上这样的大雨,回去膝盖再犯病的话,我还要顾微星,怕是顾不上您了。”
    祝微星听见老太太沉默几秒,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家里这个已经要麻烦你,我哪能好意思再让你操心,我知道的,你去吧。”
    话落倒是出去坐下了,伞还握在手里,直挺挺的拐杖一样双手交叠的撑在身前,背脊也挺着,明明头发散乱,衣裳半湿,七八十岁的人了,坐姿却格外端正,格外要强。
    她没看祝微星,只看着他床头病历,祝微星却透过半遮半挡的被子看着她,没一会儿焦婶回来了他又看着焦婶。
    焦婶做事利落,给微星满了水,又从塑料袋里拿了带来的日用品替他分类摆好,一边小声叮嘱微星怎么用。一时间大盆小罐全堆放在床周围,下脚的地方都没了。
    在她给祝微星整理拖鞋的时候从口袋里掉下一样东西,焦婶没瞧见,还是微星盯了一会儿,颤巍巍的探手摸到床下给捡了起来。
    那是一本存折,有些年岁了,边角都起了皱,摔落的时候正巧打开在最新一页。
    祝微星瞥到上头密密麻麻的布满了银行记录,都是近十几天里打进来的款项,数额不大,四五百的最多,剩下的都是一两百,最少的还有三十五十的,连带原来的老存款,一共凑满了三万,又在今天下午被一股脑取了出来。
    焦婶一回头才发现他在看这个,连忙伸手拿了过来。
    “这……这个是你奶奶的,她来给你交住院费。就是我们来的晚了些,缴费的今天下班了,但是微星你别急啊,明天我会再来交完的,一定交完。”
    焦婶打量祝微星的面色解释,语气中有些急切,似乎怕他生气。
    微星抿抿唇,对焦婶艰难的摇了摇头。
    焦婶松了口气,又问微星要不要吃饭,可以去食堂给他打饭,或者给他削苹果。
    微星哪里有胃口,仍然拒绝了。
    除了危重和刚手术完的病人,医院探视时间到晚上八点,微星虽然后遗症严重,但整体情况早已稳定,焦婶和祝老太太作为他的家属来的匆忙,却不能久留。
    走之前,焦婶不放心的叮嘱微星要注意伤口,不要起身,说自己明天一定来看他,顺手又把一直在往微星床上灌凉风的空调关了。
    祝老太太还是冷脸站在那里,从最开始那长长的注视后,她没再看向过微星。
    微星却一直注意着她,直到两人离开。
    匆匆出现,又匆匆消失,没头没尾,像极了夏夜的一场急雨。
    等人拐出了长廊,三号床的大婶才不高兴的嘟囔了一句:“……还知道出现呢,早干嘛去了。”
    微星听着,缓缓闭上了眼,片刻后,天空又划过一道响雷。
    他没忍住摇摆着再次坐了起来,偎到窗边朝外看去。
    漆黑的雨幕里,两道瘦小又蹒跚的身影被陈旧的大伞半遮半盖,跨过不深不浅的水塘彼此搀扶着艰难的走出医院大门。
    微星一直望着她们,直到再也看不见对方的背影才移开目光。
    然后他又看见,楼下方才还任由雨水浇灌的那片凤尾兰不知何时竟被养护工搭起了一小片雨棚。尽管如此仓促甚至简陋,却还是给新生的植物撑起了一片庇护的天地,遮风挡雨。
    微星看着看着,慢吞吞地躺了回去。
    这一觉睡得难得安稳,没有梦靥。
    第3章 羚甲里
    焦婶没给祝微星开空头支票,那天说要来看他,其后的每一天都准时报到。
    不同于祝老太太的不苟言笑,焦婶是很好相处的贤惠阿姨,她温柔且周到,将祝微星照顾得无微不至,加之结了一部分住院费,医院放了心,好药舍得用上后,微星被缓解了不少负面症状,整个人的精神好了很多。
    病房里的病友和家属一开始和隔壁床大婶一样为微星打抱不平,对焦婶爱理不理,之后却在对方的友善下有了改观。
    焦婶和病房里的阿姨叔叔们聊得好,反而对着微星会有一点局促。祝微星发现了,每做一件事每说一句话焦婶总要紧张地看自己脸色,生怕他生气,就是不知这态度是因为前一阵没来探视的愧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祝微星有很多问题想问焦婶,自己是谁?自己为何会不察坠楼?自己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最后汇成一句——
    “您了解我吗?
    焦婶意外于他语气里的客套,磕绊着帮他回忆,她文化水平不高,说事也抓不住重点,好在祝微星听了半天自己把关键内容总结了出来。
    祝微星,男,十九岁,u市本地人,就读于u市艺术学院,大二,专业听焦婶说好像是笛子。
    一边描述形貌,焦婶一边给祝微星比划:“亮晶晶的笛子,高考前的那段时间,我总听见你在房间里练习,可好听了,我们家龙龙也喜欢听。”
    亮晶晶,这手法,长笛?
    祝微星之前就注意到自己右手大拇指侧面和左手食指的根部有细小的茧子,该是练笛子留下的?原来自己的专业是乐器。
    让祝微星意外的还有,焦婶并不是她们家亲戚,她只是祝奶奶的邻居,她们共同住在u市一处叫羚甲里的老式弄堂中,祝微星没有父母,亲人只有祝奶奶和一个大他十岁的哥哥。
    至于为什么一个邻居愿意如此细致殷勤的照顾他,焦婶说因为祝奶奶对他们一家特别特别好。
    “微星,你对焦婶不用不好意思,你奶奶是我们家的恩人,没她我们日子早过不下去了,她本就不富裕,又总接济我们,害得你这回住院的钱都……”
    焦婶面露悲伤。
    “你奶奶不让我告诉你,但我还是得说,微星啊,我在医院听说了你之前的情况,不怪人家怨我们,我们来得晚,让你一人吃苦了。你心里生气焦婶都能理解,但是你要气就气我,不要气你奶奶,她真的尽力了。”
    “那天你出了事,警察一打电话,你奶奶就到医院来看过你了,你那时在手术,她一个人悄悄买了当夜的火车票回了老家筹钱,再回到u市才把这事告诉我,准许我跟着一起过来看你。她自己硬挺着,让你也硬挺着……你们两个都苦啊。怪我,我糊涂,我在弄堂看不到她人,也该猜到你们有事,但我没用,找不到她也找不到你,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待那么久,都怪我……”
    焦婶红了眼睛,搁在膝上的手激动得发抖,满脸懊恼。
    祝微星想到初见时那个倔强的老太太,不过一面,那把雨夜中的旧伞,那双潮湿的布鞋,这些时日总徘徊在眼前。
    没说安慰的话,又或是不太会说,祝微星只抬手把床头搁着的一次性纸杯摇摇晃晃的递了过去。
    “焦婶,喝水。”微星支着嗓子勉力道。
    淡淡的语气,却听得焦婶眼底蓄起了泪。
    她看着祝微星,带着欣慰:“你懂事了,微星,真好,真好,你终于懂事了……”
    “我以前不太懂事吗?”微星疑惑。
    焦婶张了张嘴:“……你只是还小,有些事想得急了些。”
    焦婶说得含糊,但从自己住院以来的亲友状况、和祝奶奶的关系,祝微星就知道焦婶对他的评价有所保留。
    纹身、画眉、穿十几个耳洞,他是一个好孩子吗?
    ……
    又过一周,祝微星伤口基本愈合,拆了绷带,白天能下床走一圈,晚上能平静睡一阵,除了头晕作呕眼前发黑的后遗症时不时作怪,总体伤情恢复不错。考虑到费用问题,哪怕记忆没有进展,微星觉得自己应该出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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