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朦胧,天上一轮弯月还留有一道白印子,显然还早。不过此时凤来亭已经有了细碎走动声,昨晚厮杀了一场,弄得下半夜没个好觉,但到了这个时候该起床的还是要起床!
    因为昨夜伤了精神,最先清醒的奴仆和彻夜未眠的凤来亭驿卒往往是一边忙前忙后,一边掩嘴打着呵欠,尽力压低声音——昨晚主人们也没睡好,往常该醒来的时候恐怕依旧在睡,没人想扰了贵人清梦。
    许盈是到了车队整理好,要开拔时才洗漱完毕的。昨晚前半夜心事重重,后半夜又因为匪患睡不成了,好不容易天快亮时眯了一会儿,梦里又是乱七八糟,一会儿是上辈子,一会儿又是战场厮杀,血流了一地,能睡好才怪了。
    再者,他现在是个小孩子,小孩子更渴睡,这甚至没法强行去控制。
    仲儿低声唤醒他时,他其实没睡好,但车队要离开凤来亭了,他总不能继续睡。
    好不容易飞快洗漱完毕,许盈堪堪赶上车队开拔,没有耽误车队的行程安排。本来应该在凤来亭用饔食的,到底没吃成,好在仲儿体贴,早早就预备了一份饭食,让他在车上慢慢吃。
    车上不太稳当,吃饭也不方便,所以没有粥羹之类,而是两只烧饼、一碟五味脯,两个特别有亲切感的白水煮蛋(千年不变的烹饪方法了)。此时一天只吃两顿,上午这一顿饔食往往吃的尤其丰富,今天相对于平常丰盛的饔食来说未免简单,不过现下也只能这样了。
    不过许盈也从来不在乎这些,就算是现在这几样,他也不觉得自己吃的完。
    或者说,如果每天的饭食都能如此简单,他反而比较高兴。
    五味脯许盈尝了尝,味道一般,倒是烧饼他很喜欢。这个时候的烧饼并不是他上辈子吃的那种表面撒芝麻的,那种饼这个时候也有,但不叫烧饼,而叫做胡饼。此时的烧饼更像是一种馅儿饼,他这个是羊肉馅的,他还尝出了葱、豉汁等调味品的味道。
    最后五味脯基本上没动,烧饼吃了一个,白水煮蛋也吃了一个。
    剩下的他放到了一边,这些都是耐放的食物,呆会儿饿了还可以吃,要知道下一顿饭就得接近傍晚了。虽然中间饿了可以吃点心,这也是此时有钱人家的普遍生活方式,但他不太想为了这种小事劳师动众。
    在赶路的时候准备吃的,就算只是早就做好的点心,也挺麻烦的。
    让许盈意外的是,在他吃完饭后,有人送过来一个特大石榴!就算是经过精心培育的现代石榴,他也罕见这样大的,更别说是古代了,因此他一眼认出:“是白马寺的石榴啊!”
    仲儿道:“是临川王所赐。”
    说到这里仲儿也有些伤感:“如今郎君去豫章,再得此实亦是不易!”
    洛阳白马寺的石榴是精心培育出来的良种,果实特别大,水分充足、滋味甜美,是送礼的佳品,供不应求,卖的时候一个可以换一头牛!
    外面传闻白马寺石榴有七斤重,这就有些夸张了,一个是这个时候的度量衡从汉制,一斤才二百五十克不到。二来,时人常有夸张之意,说是七斤,不见得真有七斤。再者说了,这个七斤更可能是白马寺石榴的‘最重记录’,并不是每个都那么大。
    不过就算是这样,白马寺的石榴也很大了。
    许盈原来在洛阳时,吃石榴的时节倒是不缺这个...他这一辈的许氏子弟,数他最受宠,就连将来要继承家业的兄长也只是受器重,而不是受宠。有什么好东西,别处或许没有,他这里都是不缺的。
    但是现在要去豫章了,洛阳种种自然也就告别了。
    白马寺的石榴很大,许盈只尝了一点儿,剩下的都给了仲儿他们。仲儿也不以为意,许盈从小就是这样大方的,并不会在这种小节上计较。有的时候他就是太大方,还得她帮着他看好东西,不然他那些好东西全都能被几个堂兄弟讨要走。
    不过郎主倒是对此很满意。
    “玉郎有乃祖之风,这也是大家族子弟气象!”玉郎是许盈小时候的小名,因他从小生的玉人一样取的,只有家里长辈和兄姐才会这样叫。
    许勋看来,扣扣嗖嗖、在意小财的,并不是大家族子弟做派...家里是短了他们什么了吗?既然什么都没短他们的,怎么一个个在这样在意财货?在意财货本身并不是问题,时人也大多不耻言利,只是看的太重了,是会妨碍到目光长远的。
    那些从许盈这里得到财物的许氏子弟,为此沾沾自喜,在许勋看来表面上看是精明,却只能是庸庸碌碌之辈,今后也难当大任——连个孩子都不如!
    只是,许勋这样的大家长有大家长的思维,仲儿这样的小婢女就不见得这样想了。她拿许盈当亲弟弟疼爱就在此了,那些东西留在许盈手上也不会有她一分一毫,但她就是替许盈可惜,哪怕许盈自己都不可惜。
    许盈尝了一些石榴之后漱了漱口,因为昨晚没休息足,又因为马车始终有些颠簸,陷在被褥之中,他一会儿就睡着了。
    等到再次醒来,却是有些想要小解了。
    他小声地示意外面的车夫,立刻就有僮儿过来背着他去到另一辆輜车中。
    輜车形制和并车很像,只有细微处有不同,但用处是大不相同的。这里用来放置箱笼行李,同时还会留出一点儿空间,这样在行路途中女眷也有一个可以上厕所的地方。
    小解完毕又洗了手,僮儿又把许盈给背回他的车——他是想自己走的,但正在行动中的车队,他这个小短腿恐怕赶不上趟,反而误事。
    伏在十几岁僮儿的背上,许盈忽然注意到车队末尾似乎跟了一些人。便问道:“那是什么人?”
    僮儿原本就是许盈的随从,相处惯了的,此时瞥了一眼队伍末端分辨了一下,随口道:“郎君,那是昨晚贼人一伙。”
    相比起行动坐卧都很受限制,也没处听闲话的许盈,他们这些僮儿却是能够车队里到处蹿的,消息灵通的很。他见许盈很惊讶,便解释道:“贼人不单自己做贼,妻儿老小也一并带进山里去了!贼人在前头厮杀,一些妇孺就在后方等消息,若胜了,也好收拣物什,帮忙搬运。若情况不妙,一些妇孺也能做帮手。”
    其实就是那群匪贼的家小。
    因为交锋双方差距太大了,他们这些‘预备兵’也就没了上场的机会,而是收拾战场时被四边放哨的骑兵从河对面给搜检了出来。
    “本来该一起处置才是,留着怕招祸,临川王殿下正好看见,一句话便否了,这才让他们跟着。”僮儿说到这里,脸色还是有些不可思议:“临川王殿下那样高高在上的人物,竟还能在意这些小处...”
    这是僮儿往好听了说的,其实就是临川王平常表现的非常严肃冷情,根本没想到他是一个这样有人情味的人。
    许盈听后默然无语,在回到车上之后让僮儿留了下来,问他:“这些妇孺跟着车队做甚?”
    不太可能是想报仇,这绝对是以卵击石!但除此之外许盈也想不到其他了,这难道还有什么好处吗?
    僮儿对这种事好像有经验一些,解释道:“那伙贼人半夜突袭不错,只是敌我悬殊难道不知道?既知如此还要以卵击石,必然是被逼无奈,说不定已无隔夜之粮。这些妇孺也是依赖贼人而活,如今这般不过求活而已。”
    许盈还是不懂,为什么跟着车队就算是‘求活’了。
    僮儿便掀开并车帷帐一角让许盈去看:“临川王殿下身边一位裴先生吩咐的,时不时舍些粮食与这些妇孺——其实舍与不舍,这些妇孺都会跟上来。”
    一旦确认车队的兵士对他们没有杀意之后,这些妇孺很大可能就会选择跟着车队走。他们本来就是流民,这年头就算是讨饭也没处讨去!若是流民不能做些打家劫舍的事,就只能指望一群一群的流民汇聚在一起,然后冲击城池混饭吃了。
    然后城池中的居民也会变成流民,流民队伍就这样越变越大,这也是史书中的‘蚁附’。蚂蚁很渺小,但蚁多咬死象,可见其恐怖。
    但天下乱归乱,鄱阳郡这一块暂时却没有多少流民,成不了那样的气候。若是打家劫舍,之前青壮在的时候尚且混的活不下去要铤而走险,青壮都死了,剩下的更谈不上战斗力了。
    这种时候跟着车队走,一来安全,不会有人不开眼地惹上这样一支队伍。二来,也是想讨饭求活——因为老百姓都食不果腹,这才说讨饭都讨不着的,但遇到这样的车队却是另一回事,只要有人能发发善心就能得救。
    这也是逃难路上,普通流民一般跟着军队、豪门大户的大车队走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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