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盈觉得自己和‘汝水’有缘。
    两辈子都是汝南许家人,所谓‘汝南’正是汝水南。另外,此时华夏大地上还有另一个‘汝水’,即旴水,又名抚河。而旴水正是赣江的重要分支。他现在所在的南昌往上游走走,不多远就能看到旴水入赣了。
    临川王羊琮要去的封地临川,地名由来正是‘旴水’,就临着旴水呢!而临川郡郡治在临汝,这个地名和临川完全是同一个意思,只是更具体了一些——临的哪条河川啊?临的是汝水!
    而临汝所在地正是后世临川市不远处,且后世的临川离南昌也就是一个小时车程。考虑到此时的南昌和后世的南昌也是挨着的,可以知道羊琮的王府离东塘庄园多近了。就算如今交通不便利,一个小时的车程是不可能的,但两地之间还可以走水路呢!
    一日之内来回也是轻轻松松。
    所以羊琮在南昌停下歇息,许盈是看不懂的。这等于是一百步路都走了九十九了,就差最后一口气,偏偏人家就不走了!这是个什么道理?去到自己的地盘休息不好吗?临川王又不是什么破落户,也犯不着在他这儿白嫖啊。
    然而,即使心里疑惑这件事,许盈也没有特别去问。
    主要是他对临川王怎么想的没有好奇心,谁知道那些大人物在想什么呢?既然人家没有主动提起,他自然也就不问了。人家部曲亲兵都扎营在庄外,也不用许盈养大队人马,而如果只是羊琮和他身边一些人,许盈也不差这些吃用。
    再者说了,临川王那么个亲王,能在他这儿呆多久呢?迟早要去临川的。
    事情也和许盈想的差不多,到了第四天时,驻扎在庄外的亲兵,还有一部分王府属吏、仆人就离开了东塘庄园,往临川去了。倒是羊琮、裴庆这些人依旧没走,对外的说法是王府尚未建成,借住在东塘庄园。
    行叭,您高兴就好。
    临川以前可不是哪位王爷的藩国,这长江以南过去若有宗室封王的,大抵也是长沙王、楚王什么的,总不在临川这片。所以这里没有现成的王府,若要迎进羊琮这位亲王就得从头开始建个王府。
    此时朝廷衰微,不可能花大力气给就藩的亲王建豪华王府,但基本的样子还是要做的。按照汉时的礼制建藩王王宫是不成了,但可以修个小一点儿的、差一点儿的——这个时候在建筑上也没有太多的所谓‘僭越’,这个是后世才慢慢兴起来的,所以王府估计也就是豪强大宅差不多。
    这样朝廷还算能够负担。
    只是即使是这样也是要工期的,临川王就藩又很突然,以至于他人都到了,王府却还有些地方没有完工。
    按理来说应该不耽误临川王居住,他住的地方肯定是优先建好了的。但如果临川王介意这些,不肯住进去...想来临川郡多的是豪强人家欢迎这位宗室亲王借住。非要住东塘庄园的话,应该是因为两家关系近、有交情...反正羊琮是这样说的,许盈也就信了。
    “你这院中怎么破土了,这个时节还种什么花木不成?”裴庆借着给许盈诊脉的由头,比羊琮这个‘长辈’跑的勤的多,几乎每天都来,自然能注意到许盈院子中每一个小小变化。
    这一路来没人点明过裴庆的特殊身份,但许盈又不是傻瓜,接触的多了他自然有所察觉——裴庆说是临川王的门人,实则两人之间一点儿主从之别都没有,更像是一对朋友,最多就是两人都有点儿傲娇,有些人只看表面会有点儿看不出来他们关系亲近。
    临川王身份摆在那里,能和他平等交往,裴庆要么出身也不一般,要么就是才能极其出众,或者兼而有之。
    裴庆无疑不是一般人物,身份相当特殊。
    而就是这么个人物,却好像对自己特别关注——这可不是许盈自我感觉太良好,关于这一点许盈身边的人都有感觉了。
    “裴先生来的真勤!也太热心了。”刘媚子就这样抱怨过,表面上是说裴庆在给许盈诊脉看病的事上热心周到,其实是有些不高兴来着。毕竟每次裴庆来都要招待他,而裴庆还是那种要求特别多的人。
    一般人或许会客随主便,裴庆却没有这种‘自觉’,会非常具有主观能动性地提要求。
    这就苦了许盈身边的一些人了,每次裴庆来都要忙碌一回。
    “种些芭蕉。”许盈轻轻颔首,他是问过花匠的,南方和北方不同,别说是现在了,就算是最冷的时候依旧可以种花,只不过更麻烦一些。但如果花匠技艺足够精湛,这些都不是问题。
    “怎么想起种芭蕉了?”裴庆看着窗外庭院,这里本来就是整座大宅最好的院子之一,当初原主人肯定精心安排过。后来许家的人来了,更是洗去浮华,多了几分清雅质朴。现在看来都挺好的,没有必要改动。
    “喜爱芭蕉而已。”许盈想了想,又道:“雨打芭蕉、点点滴滴、到天明。”
    许盈喜欢芭蕉并不奇怪,从小他在道观中长大,父亲虽然待他不亲近,对他的影响却不小——他的父亲是一个很中国式的文人,文人求道没毛病。
    所以,许盈身上其实也有很多中国传统文化的印记。
    比如说书法什么的。
    而中国式的文人,肯定对一些意象了然于心。松柏、竹林、古琴、芭蕉、梧桐、饮酒...这些东西都在文化的长期浸染当中变得不只是原本的意思了,有着更深的文化内涵。
    只说芭蕉的话其实没什么好喜欢的,但许盈读到贺铸的《题芭蕉叶》时,忽然就喜欢上了,觉得很浪漫。为此,他亲手在自己窗下栽种了两株芭蕉。只是后来夜雨下的急了,听的心烦,又难免念叨几句‘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不过再怎么抱怨,也是喜欢的那种抱怨。
    时人爱竹者甚多,爱芭蕉的也有,但相对而言就少多了。听许盈说竟是喜爱雨打芭蕉声,裴庆默念了两回‘雨打芭蕉、点点滴滴、到天明’,忽然就笑了:“难怪有人说你‘才华清涟,志气高远,治世之子渊,乱世之灵均’,有些事总该有本而来,并非虚言。”
    虽然此时关于芭蕉身上的文人意象还没有后世那么丰富,但华夏的审美情趣其实是一脉相承的,这就让裴庆理解许盈不是问题。
    所以他能很快感觉到许盈身上那种文人的意趣、细腻与敏感。
    外面善相的人这样评许盈,许盈自己并不放在心上——别说许家早就出过许劭这种人物,搞出了‘汝南月旦评’首开先河,品评天下人物,臧否时事,声势动天,以至于天下英雄尽在许家兄弟一言以决。许家很清楚这些品评之语是怎么一回事,绝不会像一般人那样在意。
    就说许盈自己吧,他如今有了上辈子的记忆,身为一个现代人,更难以注意到这种评语的作用了。
    这是思维习惯的不同。
    其实只单看这个评语的话,对他的评语真的很高了。遇到好时候可以做宋玉,‘才过宋玉’的那个宋玉!而哪怕遇上乱世,时运不济也能做屈原,留下才名,然后干干净净离开这个世界,没有身陷泥淖的可能。
    以这时对宋玉屈原的崇拜,许盈能得这样的评价,不可以说不出众。
    只不过,这段评语更多着眼于许盈文学上的‘才华’,政治上并不怎么牵涉,这在品评人物中比较少见。
    裴庆自己对许盈到底有没有‘文学才华’是不在意的,以至于有些忘了,年纪小小的许盈在外名气最大的就是‘有文才’——都是那首《竹石》的缘故!
    此时忽然感觉到许盈相比起他想象中的明主,更可能做一个文士,忽然就有些坐不住了,旁敲侧击道:“如今小郎君读了些什么经史?”
    “并未读书,认得几个字而已。”许盈这话也不算瞎说,按照世族子弟的人生安排,他现在正处在‘尚未进学’的阶段。虽然也学习,但主要是认字打基础什么的,并不能说正经读书了。
    然而许盈这样说,裴庆也只是听听而已,却不会真的相信。
    小小年纪能作出《竹石》来,自然不可能是‘认得几个而已’——虽然《竹石》并不能算是许盈所作,但裴庆的想法却也没错,哪怕许盈没有上辈子的记忆,也不能说是认得几个字而已,更别说他在南来的路上恢复了记忆。
    他从小就显露出了‘天赋’,现在想来那可能并不是天赋,只是拜上辈子的记忆所赐,他学的很多东西让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学起来就很快。
    但不管怎么说,他都因此获得了长辈更多关注,开始学东西的年龄也比兄弟们小了许多。
    虽然这也不是正儿八经进学就是了。
    “如今还未读经史?”裴庆眼皮子一翻,似乎有些阴阳怪气地道:“你日后要随许明德读书?”
    明德是许仲容的字。
    许盈不知道裴庆在阴阳怪气些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初至豫章,杂事千头万绪,过些日子就要随伯父读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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