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的时候,大姐带着立夏小满谷雨把院子里外都收拾了一遍,窗户都是新糊的,倒显得屋里亮堂了许多。
    即便青翎觉得自己书法实在一般,这个时候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写,她极怀疑这是她娘变相的督促他们兄弟姐妹练字的方法,反正青翎决定等过了年好好练练字,如今年纪小,字丑一些,贴出去也还过得去,等过两年大了,再写成这样,可叫人笑话了。
    好在还有大姐,院门外的对子就让大姐写,大姐的字不能算极好,却规规整整的,不像自己写的四不像,说体儿没体儿,说规整也算不上,便只写了自己屋子的对子。
    窗户上也没贴福子,叫谷雨剪了窗花贴在上面,雪白的明纸上红彤彤的窗花,异常漂亮。
    谷雨手极巧,粗苯的剪子在她手里变得异常灵巧,一张简单的红纸便可幻化出鲜活的花样儿,连年有余,五谷丰登,人畜兴旺,丰年求祥,还有花鸟鱼虫,戏文里的人物,经了她的手都变得活灵活现。
    不一会儿,就围了许多小丫头,让她剪个什么花儿草的,还有求她剪小兔子财神爷的,叽叽喳喳热闹的不行。
    青羽贴好了自己屋里的福字走了过来,瞧见这个热闹劲儿跟青翎道:“这丫头手真巧,前儿给你绣的鞋帮上的花儿,真真儿的好看呢。”说着低声道:“你说这么个漂亮丫头,手又巧,按说该是个多好的命儿,怎么就落到人牙子手里了,你问过她没有?可记得以前的事?是不是叫那些无良的拐子拐出来的?”
    青翎:“问过一次,她自己记着呢,是山西那边儿的,先头家里的日子还好,后来她娘没了,她爹又娶了后娘,后娘把她当成眼中钉,就跟她爹商量着把她卖了。”
    青羽气道:“哪有这样的亲爹,连自己亲生的闺女都卖,虎毒不食子,她爹倒是连畜生都不如了。”
    青翎:“她说她跪下求她爹别卖了她,便是卖也卖到干净人家,哪怕当个打杂的丫头也成,千万别卖到那些人牙子手里,落到腌臜地儿,毁了女孩家的青白,她爹却不理,贪着多得几个钱,听了她后娘的话,卖给了人牙子,我瞧她的性子刚烈,这是让舅母阴错阳差的买了来,若落到烟花柳巷,估摸着就是一条命了。”
    青羽唏嘘:“这么说她倒也算有造化,如今在咱们家,好歹的安稳了,不会整日提心吊胆的被卖到那种地方。”
    青翎点点头:“这丫头先头我倒错看了她,后来方知是个格外自重的,只是身世极可怜。”
    青羽:“我也瞧着这丫头好,将来谁有造化得了去,可不知怎么乐呢。”
    青翎眨眨眼促狭的道:“要不然让她跟着大姐吧,赶明儿大姐嫁到舅舅家,一块儿带了去,那有造化的说不准就是表哥了。”
    青羽脸一红,伸手掐了她一下:“你这死丫头,只管胡说八道,你若是真舍得这丫头,我倒无妨,有她在还省了我的心了呢。”
    青翎愣了愣,自己还以为大姐要恼起来,不想却是如此,转念又一想,倒是自己糊涂了,这个时候的女人,对于男人是相当宽容的,三妻四妾几乎成了男人的标配,女人贤良淑德的标准,像她爹一样只娶了她娘一个,连通房丫头都没有的男人,是极其稀少的,跟大熊猫差不多。
    之所以如此,青翎考虑,一个是她爹的确很爱她娘,从骨子里爱,或许还带着些许仰视的心态,就像一个穷小子忽然一天娶了个才貌双全的公主一样 ,有点儿像中了超级大奖。
    当然,这种状况也可能产生两结果,一种是,两人出身教育阶级的差别,造成了彼此不相容,等爱情褪色之后,便彼此不满,甚至彼此怨恨,最终变成一对怨偶。
    还有一种就是因为相爱,处处从对方的角度着想,彼此体谅,彼此宽容,并且女方有足够的智慧去应付这些不和谐,结果就像爹娘一样,幸福美满。
    青翎觉得,娘亲所有的一切,容貌性格才情甚至为人处世的智慧,在她爹眼里都达到了近乎完美的程度,所以才会如此。试想如果一个男人觉得自己的妻子每一方面都是完美的,哪还会把目光放到别的女人身上。
    即使是这样的娘亲,依然会教导她们姐妹三从四德,在娘亲的认知里男人是该三妻四妾的,爹没有是特例。
    青羽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并不会为自己这个玩笑而恼怒,反而还能笑的出来,这让青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她清楚的知道,自己脑子里固守的一夫一妻的观念,来自现代社会的灵魂,在现代一夫一妻已经是人类社会的普法规则,就像这里的三妻四妾一样,不可改变。
    青羽见她眼睛发直,推了她一把:“琢磨什么呢,眼都直了。”
    青翎回过神摇摇头:“没想什么,走,去青青哪儿瞧瞧,她一个人只怕忙不过来。”
    青羽:“那丫头可还跟你别扭着呢,你就不怕她不搭理你。”
    青翎:“她是我妹妹,本来就该让着她,她不理我便不理,我还能跟自己妹子计较不成。”
    青羽:“怪不得娘总说你心大呢,倒真是。”
    姐俩从谷雨哪儿挑了几个新鲜样儿的剪纸,拿着去了青青的小院,刚进来就瞧见青翧正站在梯子上往廊柱上贴对子,比量着问下头的青青:“正不正?”
    青青在下头摆手:“往左边儿一些,有些歪了……”
    青翧:“哪歪了?我怎么瞧着正的很呢,莫非我眼是歪的。”一句话说的青青噗嗤笑了起来:“你下来瞧瞧就知道了。”
    青羽要进去,青翎拽住她:“咱们去大哥哪儿吧。”拖着青羽走了。
    青羽疑惑的道:“做什么不进去?”
    青翎:“青青难得这么高兴,咱们进去怕扰了她。”
    青羽叹了口气,心里知道青青这个爱钻牛角尖的性子,不是一两天就能想明白的,如今好歹的不闹了,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青羿这儿却格外热闹,大哥的性子温和,成天嘻嘻哈哈的没什么架子,底下的小子们多喜欢跟大哥玩,赶上过年,便买了红纸来求大哥写对联福字,一准有求必应,故此来了不少人,倒是一点儿都不乱,挨个的排着队,都排到了院子里了,彼此商量着求大少爷写个什么样儿的贴在自家大门上才吉祥。
    青翎拉着青羽进了屋,见她哥忙的那样儿,恨不能两只手一起写才好,不禁笑道:“翎儿可否也求大哥一幅墨宝?”
    青羿抬头瞪了青翎一眼:“你少笑大哥,我这不也是没辙吗,帮他们写些,多少能省几个钱,可惜子盛敬澜不再,不然,这点儿对子,不早写完了,哪用得着这么久啊。”
    青翎笑了起来:“你自己揽的活儿推到别人身上做什么,我跟大姐正好无事,在大哥这儿喝口茶,你慢慢写。”
    青羿刚想开口让青翎帮忙,想想这丫头到底是女孩子,写的东西露出去不妥,便叫福子给她们倒茶,自己加紧着写。
    等青翎青羽吃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把这些人都打发了出去,累的甩了甩手:“这写对子还真是个苦差事,明年我从京里回来之前,就先让子盛敬澜帮我写上一箱子带回来,给这些小子们一分了事,省的我这儿赶命一样的忙活了。”
    福子:“大少爷忘了不成,过了年就是咱们县里的小考,小考过了还有府试,院试,都过了就得进府学了,然后考乡试,会试,最后是殿试,这一级一级的考过去,大少爷就出头了,故此一时半会儿的,只怕去不了京里了。”
    青羿挠挠头,忘了这茬儿了:“我不去也没事,给他们俩写信,叫写了捎回来也一样。”
    青羽:“大哥还是别想这些杂事了,听说小考也极难的,好些人头发胡子都白了的还没考过呢。”
    青羿坐在椅子上皱着眉叹气:“你们说我要是这次没考过,是不是给先生丢大人了。”
    青翎见他的神色,忽然明白怎么弄得院子里来了这么多人,其实大哥是压力太大紧张,找个由头开解自己呢。
    若大哥不是严先生的弟子,考不过就考不过,至多下次再考,可顶着严先生弟子的名头,若是连童生试都过不去,可真说不去了,不仅如此,便过了也得名列前茅才行,若是勉强吊个车尾一样丢人。
    从县太爷到地方上的学政大人,没有不识严先生的,以往严先生所教授的弟子几乎都是有出身的,根本不用参加小考,直接就可以进国子监当监生,等到春闱的时候参加会试,像青羿这样还得从小考开始的就他一个,可以想见,别人会怎么看待他,严先生的弟子若不考个头名,都说不过去,若是落榜那可真是万死难辞其罪。
    也难怪大哥有压力,这考试不可抗的因素太多,即便才高八斗,也不能保证一下就考个头名啊,青翎觉得以大哥的成程度,只要他发挥正常,名列前茅不会有太大问题,但压力太大可不妙,想了想道:“大哥什么都别想,就想一样,不管是咱们安平县的县太爷还是学政大人,难道还能比先生更难对付不成。”
    青羿摇摇头:“这世上哪还有比严先生更厉害的。”
    青翎点头:“这就是了,那大哥还怕什么?”
    青羿想了想,也不禁笑了起来,抬头看着青翎:“小翎儿先生总说你聪明,那你说说大哥能不能考个头名回来?”
    青翎异常肯定的点头:“一定是个头名。”
    青羿眼睛一亮,忽的臭屁起来:“就是说,你大哥我好歹是严先生的得意门生,区区一个小考算什么,等过了年,本少爷就拿它一个头名回来,你们俩坐着,我得去做先生留的功课了。”说着一头钻书房里去了。
    青翎站起来嘱咐福子:“仔细些,别熬的太晚,免得小考还没到就熬病了,可什么都耽误了。”
    福子点头应了,姐俩才出去。
    青羽道:“你说严先生也真是,明知道大哥过了年不回京了,怎么还给大哥留功课啊。”
    青翎:“大姐别瞧先生严厉,其实心是最软的,虽说当初不是主动教大哥跟表哥,既担了老师的名儿,便不会白担,我这儿猜着先生给大哥留的功课,就是针对这次童生试的,听舅舅说,咱们冀州府的学政大人是先生的同窗故友呢。”
    青羽忙道:“这可好,只先生写封信过来,怎么也得照应着些。”
    青翎摇摇头:“大姐不知这些读书人的性子,骨子里都最清高孤傲的,除了那些贪财的,只要是有些风骨的,都瞧不起那些走后门托关系的,若先生写了这信,反倒对大哥不利,再说,学政大人既是先生的故友,又怎会不知大哥是先生的弟子,不用先生写信也自会照应的。既是故友,对于这位学政大人的偏好性格,先生必然知之甚详,而主考官的性格跟他出的考题也是息息相关的。”
    青羽明白过来:“你是说,先生能猜出这位学政大人出什么考题?”
    青翎:“便不可能猜的极准,却也八九不离十。”
    青羽:“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青翎见她松口气的表情不禁笑道:“大姐难道就不担心表哥?”
    青羽白了她一眼:“我担心这个做什么,还早着呢。”
    正说着忽的啪一声,吓的青羽一激灵,抚着胸口半天才缓过来,过去捏着青翧的耳朵:“你这小子放炮仗不远着些,是故意吓你姐是不是?”
    “哎呦哎呦,疼,疼啊……”青翧惨叫了起来:“大姐,大姐,你快放手,我的耳朵要给你揪下来了。”
    等青羽一放手,忙捂着耳朵,揉了揉,眼睛却瞥着大姐不注意的时候,又叫德胜点着了一支炮仗,啪的一声,把青羽吓得一屁股坐在廊凳子上,那小子嘻嘻笑:“大姐就是胆子小,一个炮仗罢了,有什么可怕的,过年喽。”说着跑了。
    青羽站起来要追,青翎忙拦着她:“这小子皮,大姐追过去,难保他又要放炮仗吓唬你,我去帮大姐收拾他。”说着一溜烟追了出去。
    青羽愣了愣,侧头跟立夏道:“我怎么觉着这丫头是糊弄我呢?”
    立夏掩着嘴笑:“二小姐如今虽变了许多,可有句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大小姐想想往年过年的时候,二小姐什么样儿就明白了。”
    青羽忍不住笑了起来:“可是,这丫头一懂事,倒忘了她是个比青翧还皮的,往年过年的时候带着头放炮仗的就是她,不用说,这是给青翧勾起了玩心,一起淘气去了。”
    立夏点点头:“可不是,如今明德少爷不再,二少爷跟前儿少了玩伴儿,自然就惦记上二小姐了,这俩人到一处,还不知怎么翻天呢。”
    青羽摇头失笑:“青翎如今变得倒叫人忘了她过去的性子,得了,难得这么玩,让她好好松散松散吧,咱们到我爹娘哪儿瞧瞧去。”
    主仆俩进了翟氏的院子不提,再说青翎,一出来果然就看见青翧在外头站着呢,一见她就缠了上来:“二姐咱俩去房后放炮仗去好不好?”
    青翎:“我瞧瞧你还有多少炮仗?”
    青翧忙叫德胜:“快,把咱们的炮仗拿过来。”
    德胜应一声,不一会儿就提了个背篓过来。
    青翎一瞧不禁乐了,还真不少,估摸得有两挂拆散了,装了足足半背篓。
    青翧:“够不够,我跟德胜拆了老半天呢。”
    青翎点点头:“那还等什么,走,放炮仗去。”姐俩提着背篓往房后头来了。
    房后的水坑已经填了,青翎听见她娘说,已经订好了桃树苗,等过了年一开春就种上,想来明年便能看桃花了,如今平平整整的一块空地,正好放炮仗,叫德胜找了几块砖头摆在平地上,把炮仗夹好了,用燃着的香点,劈里啪啦的响。
    放了一会儿,觉着有些冷,两人便钻进那边儿的麦草垛里头避风,麦草垛早被村子里淘气的小子们抽空了,里头像个小屋子。
    青翧一头钻了进去,青翎随后钻了进去,青翧到处摸了摸,忽的咦了一声:“这里有两个圆滚滚的球……”拨开麦草,从里头摸出两个白花花的大鹅蛋来,不禁笑道:“那天春生媳妇儿还说庄子上的大鹅蛋不知让谁顺走了,气得直跳脚呢,不定是谁家的孩子偷了不敢拿回去,藏在这儿了。”
    说着盯了大鹅蛋一会儿跟青翎道:“二姐,你说这鹅蛋好不好吃?”说着还咽了下口水。
    青翎白了他一眼:“你又不是没吃过。”眼珠转了转倒是想出一个主意:“青翧你想不想吃鹅蛋?”
    青翧忙点头:“想,想,可怎么吃?”
    青翎:“要吃也不难,你得和泥。”只要能吃上鹅蛋,别说和泥干什么都行。
    青翧叫德胜提了半桶水来,活了一堆泥,青翎指挥他跟德胜,在泥里掺上碎麦草,糊在鹅蛋上,在背风的墙角点了一堆麦草,又往里加了些干柴火,把糊着泥的鹅蛋丢在里头,就坐在旁边一边儿烤火,一边儿等着。
    青翧却眼巴巴盯着火堆里的两颗大鹅蛋,一会儿问一句:“二姐熟了不?二姐还有多久能吃……”问了有十几遍,青翎才开恩的说了句:“好了。”
    青翧忙叫德胜把鹅蛋扒拉了出来,敲开,惊喜的道:“真熟了。”剥了蛋皮咬了一口,烫的直吐舌头,送到青翎嘴边儿上:“二姐尝尝,香着呢。”
    青翎吃了一口,也觉得好吃,姐俩分了一个,把另一个给留着哈喇子的小满跟德胜解馋了,刚吃完远远就见那边儿像是春生媳妇儿过来了,青翎忙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麦草:“怪冷的,还是回去吧,免得娘惦记着。”拉着青翧跑了。
    小满跟德胜可也不傻,知道春生媳妇儿的性子,人其实挺好,就是有点儿抠门,尤其把那几只大白鹅看的跟命根子似的,下的鹅蛋,天天都数几遍儿,丢了几颗,可是骂了好几个月呢,这要是瞧见他们在这儿吃烤鹅蛋,就算不敢数落青翎青翧,德胜可是她小叔子,别说数落,抄起木棍子打几下也得挨着,忙跟着青翎青翧跑了。
    等春生媳妇儿过来的时候,就剩下一堆鹅蛋皮子了。
    晚间吃饭的时候,青翎青翧就发现桌子上摆着几颗煮好的大鹅蛋,两人不免做贼心虚。
    青羿好奇的道:“今儿怎么有这个?”
    翟氏若有若无瞥了青翎青翧一眼:“晚半晌的时候春生媳妇儿送来的,说知道你们几个喜欢,叫我煮给你们解馋。”
    青羽:“这可奇了,春生媳妇儿稀罕死她养的那几只大白鹅了,怎倒大方起来了?”
    青翎顿觉脸有些热,今儿跟青翧是一时兴起,没多想就把鹅蛋烤了,后来想想便觉这事儿做的不对,便是捡的,既知道是有主的贼赃,就该还回去才对,他们姐弟俩却给吃了,怎么想怎么不地道,娘之所以煮了鹅蛋就是想让他们主动承认。
    想明白了,青翎站了起来:“那个娘,今儿青翧在麦草垛里捡了两个鹅蛋,我们一时嘴馋就烤着吃了,明儿我跟青翧就给春生媳妇儿认错去。”
    青翧也点头:“嗯,不怪二姐,是青翧嘴馋,缠着二姐要吃烤鹅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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