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被端上了桌子,还有一小碟咸菜,甚至还加上一块现烙的饼子。
    很香,很诱人,令陈辰食指大动,生出了急不可耐的感觉。
    可他并未动筷,而是拿着那两枚折十的铜钱站了起来,双手送到吴亮的面前。
    吴亮笑着向他摆手。
    陈辰便认真道:“这是必须的,吴伯务必要收下,否则小子怎么也吃不下去。”
    吴亮仍旧笑着摆手。
    “实在吃不下就不吃吧,我自己吃,浪费不了,反正这个钱是不可能收的。”
    好实诚的话啊……
    陈辰抿着唇怔怔看了一眼,然后笑了笑。
    这顿早饭给二十文确实多了,可是他身上只有折十的铜板儿,并没有再散碎的钱,给十文终究觉得拿不出手。
    不过看这情况跟多少钱无关,是不管给多少人家都不愿意要。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再这样可就是矫情做作,而且他也舍不得放弃那些吃的,毕竟已经真的饿到受不了了。
    于是他收回钱,重新坐回到桌前。
    在开吃出他又说了一句话,一句很认真很郑重的话。
    “都说好人有好报,今日吴伯的赠饭恩情小子记下了,将来吴伯会有好报的。”
    说完后他便低下头,专心对付桌上放着的食物。
    真香啊……
    他在低头吃饭,一旁看着他的吴亮的表情有些好奇。
    在吴亮眼中,虽然与这姓陈的小子打交道的时间并不长,之前一直是陈辰问他回答,所以直到现在他连陈辰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姓陈。
    可看明白一个人并不是一定要很长时间,有时候一个表情一句话一个动作都能让人知道,某某是个什么样的人。
    吴亮对陈辰就是如此,他觉得这个姓陈的小子是个很不错的小子,不管哪方面都很不错。
    不轻浮不张扬,很内敛很知进退,很讨人喜欢,否则他也不会舍弃自己的口粮还不收钱。
    所以,那句很认真很郑重的关于“好报”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是仅是无关紧要的感慨、还是另有所指?
    以常理而论,自然是无关紧要的感慨场面话的可能性最大,但陈辰说得太认真太郑重,加上本身对陈辰的印象,无法不让吴亮多想些什么。
    可吴亮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因为以他的经历,他也就仅能看到是否内敛等,无法看到更深层次的隐藏。
    此时他也不会认为眼前这个落魄的小子会有多大出息,连念头都不会生起,因为这会的陈辰太狼狈磕碜了。
    不过哪怕是要饭也总是比自己那个儿子强多了,吴亮看着看着、再想着想着,然后忽然感慨了起来。
    给人一顿早饭并不是图人家的回报,就这么一碗粥一块饼子能图什么?要图也不是图这样狼狈的人啊。之所以感慨是因为这姓陈的小子比他儿子看着还小一些,怎么人家的儿子就这么懂事、这么让人一见如故心生欢喜呢?
    他那个儿子啊……唉,感慨着的吴亮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就这样,屋里两人,一个一边狼吞虎咽却又呲牙裂嘴,因为粥太烫了;另一个愁眉苦脸在心里唉声叹气,因为想到糟心事了。
    很沉默,没有什么交流。
    直到一道脚步声以及一道年轻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爹,我回来了。”
    陈辰抬起头看了一眼,只见一个大约二十出头,面相与吴亮有些相似的男子跨进了门槛。
    想来这便是吴亮的儿子了,记得先前问过,好像吴亮的儿子是叫吴凡来着?
    接着他看到吴亮站了起来,先是看了一眼屋外,可屋外什么都没有。吴亮便瞬间寒起了脸,似乎带有些咬牙切齿的痛恨。
    “人呢?没接回来?”
    吴凡不仅长相像吴亮,就连气质也很相似,都是那等一眼看过去便知忠厚、没什么歪心眼的实诚人。
    此时的吴凡在听到他爹隐含着怒意的话时,惭愧的摇了摇头,然后低下头,嗫嚅着道:“她……她爹不让她跟我回来,还说就说你们去也没用,不把那事妥当解决了她不可能回家。”
    一听此言,吴亮似乎更加怒不可遏,当即拎起之前坐在屁股下的凳子,冲向吴凡。
    吴凡仍旧一动不动的低头站着,一脚在门槛里、一脚在门槛外。
    这一幕让仍在端着碗吃着粥的陈辰大吃一惊。
    吴亮这等年过半百的实诚人竟然也有如此暴戾的一面?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能逼得这样的人抄起凳子去砸自己已经成年的独子?
    看吴亮的神情,并非装腔作势,而是真气到了极点。
    这一凳子砸下去可不得了,脑袋非得开花不可。
    他自然是想要去拉的,但苦于一点先兆也没有,等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
    陈辰觉得此时不相干的自己的心似乎都提到了嗓子眼里,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仓促着站了起来,然后大声喊着让吴亮冷静。
    然后在吴亮冲到吴凡面前、吴凡仍低着头一动不动时,屋外传来了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
    “老吴你这是闹哪样?看起来火气不小啊,是对我刘三不满吗?”
    话音落下,那自称刘三的人也出现在门口,站在了吴凡身后。
    这是一个肚子很大、脸上横肉很多、穿着锦衣右手握着两只铁蛋的约莫三十出头的男子。
    陈辰觉得这是一个长得很有“特色”的男人,想来见过一面之后能记住很长时间。倒不是说那大腹便便,也不是那满脸横肉,而是说这刘三的眼睛。
    眼睛挺小,不仅小还是标准的三角眼,眼神倒是有些料,可惜放着的光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让他的印象很深刻。
    反正他的注意力都放着这双眼睛上了。
    很显然,这个家伙不是什么好货色,不过好在这家伙的出现彻底镇住了吴亮,让吴亮本已举起即将落到吴凡脑袋上的凳子再也砸不下去,而是缓缓的颓然收回。
    陈辰也收回了那颗吊着的心,然后坐了下来,若无其事的喝着他的粥。
    别的地方不敢说,就说在这庄子里,不管这刘三是谁,只要其也是这庄子上的人,又能作什么妖兴什么风浪?
    谁让他是这里的土皇帝呢?
    这是我的地盘,谁他娘的都别想在这里兴风作浪!
    看来厚着脸皮要的这碗粥要对了。
    慢慢看慢慢听吧。
    吴亮喘着的粗气缓缓平息了,手中拎着的凳子也落到了地上。
    “原……原来是三爷来了,三爷误会了,老吴怎……怎敢对三爷有什么意见呢,误会,都是误会。”
    虽然吴亮背对着他,让陈辰看不到其的神情,但是这番话听在他的耳朵里,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能听出其中压抑着的愤怒以及不得不低头妥协的委屈,还带着一丝谄媚和积威之下下意识的惧意。
    他能听出,这刘三应该也能听出。
    刘三不满的哼了一声,三角眼眨动着。
    “既然对我没意见,你拿自己儿子出什么气?”
    吴亮微微佝偻着腰,双手在腰间的衣裳上不停的擦着。
    “那什么,是这小子太不争气,把他屋里人气跑了,我让他去接了几次都接不回来,这才惹恼了我。与三爷无关,可真别误会了。”
    刘三又哼了一声,看起来对这个解释并不满意,不过并未再追问什么,而是转动着手中的铁蛋,大大咧咧的道:“跟我有没有关都是一回事,你家三爷不在乎。我这大清早的来啊,就是来问问你,那事……那小子是谁!”
    刘三的声音陡然大了起来,指着屋里桌子旁埋头喝粥的陈辰大声喝道。
    见刘三终于发现了自己,陈辰不得不站了起来,吴亮也转过身看着他。
    “他啊,他是……”
    “表叔啊,这位三爷是哪位?看着倒是挺让人想亲近的,给侄儿介绍介绍呗?”
    额……
    本想说这只是路过蹭饭的陌生人的吴亮被陈辰很干脆的把话打断,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莫名其妙,只得愣愣看了陈辰一眼,然后才反应过来。
    这是何苦呢?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家与这刘三之间是很不对劲,所以他觉得陈家小子想来是念着这顿早饭的恩情想要掺合进来。可在他看来你这是何苦呢?你只是一个外地来的穷小子,哪能胡乱牵涉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中来?说不定会害了你自己的啊!
    然而陈辰的话已出口,这会再说真话反而更让刘三怀疑,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装成这个目前还名字还不知道的陈小子的表叔。
    “这……这位是刘三爷,是这个庄子上的管事,是个有大能耐的人,你跟他多亲近总是没错的。”
    陈辰便笑眯眯的来到刘三面前,主动伸出双手握着那只握有两只铁蛋的手。
    “原来是刘三爷,失敬失敬。小弟从曲里来,姓陈名……又,又一次的又。今早刚到的曲里,是来投奔我表叔的,日后……”
    陈辰的话并未能说完,因为看起来刘三对他套近乎的行为很不满,先是使劲抽出了被握着的手,再是伸出手竖在陈辰面前,表示你可以住嘴了。
    “你从曲里来?可我怎么听着你的口音不是曲里口音?”
    虽然刚才的场面很尴尬,但陈辰没有丝毫尴尬的自觉,因为他一直在想着一件事。
    那便是方才在介绍自己时,他自然是不会说出自己的真名的,所以胡诌了个“又”字,代表我又一次演戏或是又一次扮猪吃老虎了。
    可是在说完后,他才想起来,为什么自己会下意识的用这个“又”字呢?
    紧接着他想到,厢军营内那位指挥使的名字叫黄又,是不是之前一直念叨着这个名字的缘故?
    如果按这个思路联想,那么这个黄又是不是也可能是一个假名?
    这只是一动念的事,他自己也知道无论是不是此时都得不出结果,所以很快回过神来,对着刘三笑道:“三爷果真是见多识广,连那么远的地方的口音也能听得出来。
    确实没错哩,小子的口音的确不是曲里口音,因为小时候家里穷啊,所以四海为家到处流浪,这便养成了这一口四不象的口音。”
    “那你还四海为家去啊,跑这里来干什么?经过我同意了么?”
    陈辰继续弯着腰谄媚笑着。
    “这不是世道越来越艰难么,都快饿死了,家里爹娘也已不在,我一人孤苦无依的,听说表叔在这边的庄子里,便想着过来投奔表叔,看能不能在这些找些活计干干养活自己。”
    其实他强行认亲的原因并不是如吴亮想的那样,是打抱不平来着,因为根本没必要,只要确认这刘三是庄子的人还不是任他揉捏?而是因为他根本没打算离开这个庄子,那么如果刘三是这个庄子里有些地位的人,其与自己又不期而遇,那么想要留下来总得找出个理由。
    毕竟这是私人庄子,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才能留下来而不被人怀疑。
    看起来刘三并未有什么怀疑,因为刘三在又一次哼声后带着一脸的厌恶不再理他,而是转向了吴亮冷笑着。
    “老吴啊,你家的日子过得不错嘛,竟然还能多养一个闲人,那你往常都是跟我哭穷的啰?看来租子定得还嫌少啊。”
    吴亮仍是佝偻着腰,几番嗒嘴却终究未能说出什么话来,最终只能愁着眉苦着脸唉着声叹着气。
    这让刘三的神情更加嚣张,放肆的指着吴亮大笑。
    “姓吴的我告诉你,今儿一大早我过来,就是来给你家下最后通牒的。那事儿你家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否则你就等着你儿子蹲大牢去,而且你家的田也别想再种了!
    你知道我对这事的决心,今晚我家里的事你知道,所以到时若你家没有人去给我答复,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真当我刘三好相与了!”
    说完后刘三便昂着头大摇大摆的扬长而去。
    吴凡仍旧一脚在外一脚在里,也仍旧低着头抽着鼻子。
    吴亮则是怔怔看着刘三消失的背影,然后一屁股坐到冰凉的地上。
    陈辰便蹲到吴亮面前,近距离看着其脸上的沟壑与一辈子风吹日晒落下的黑黄。
    “吴叔,有难处可以跟小子讲,说不定小子真可以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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