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母亲,是生她养她,宁愿冒死也要留下她在身边的母亲。
    泪珠大颗大颗滚滚而下,昭阳痛哭失声,而那个忽然大步走上前来抱住她的妇人也哭得肝肠寸断。
    玉姑姑上来扶那妇人,流云也赶紧来帮昭阳擦眼泪。
    “我的娘娘哟,这妆容才刚刚弄好,您可别又给糊花了啊!”
    玉姑姑也劝陆母:“夫人可别掉眼泪啊,今儿是大喜的日子,这样多不吉利?赶紧的笑一笑吧,这是大喜事,天大的喜事!”
    昭阳哽咽不已,重新坐下来,任由宫人忙上忙些打扮她,可她的目光只落在身侧的妇人身上。
    说什么都不够,只能这样深深望着,就好像只要一动不动看着她,那过往错过的时光便可悉数弥补回来。
    小春子自外头进来,请了个安,凑过来在她耳边小声说:“娘娘,此事暂且莫要声张。皇上把陆夫人接来这事,于礼不合,咱先瞒着不说,这也是因为事情太仓促了。等日后主子找个由头,把这事儿圆回来,咱们就可以光明正大给陆夫人该有的礼遇了。”
    昭阳抬头看他,片刻后才点头轻声说:“替我谢谢你主子。”
    小春子眉开眼笑的:“您与皇上是夫妻,这点小事,说谢谢那不是生分了吗?小的替您回一句,就说您开心得很,晚点亲自跟皇上说道说道。”
    那说道说道,咳,可不是表面上的说道说道,看看他脸上的笑,怎么看都觉得有些意味深长。
    天光亮起来时,昭阳被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往太和殿去了。
    陆夫人穿着宫人的衣裳,就站在她身后半步的地方。她走到半道上,回头微微看了一眼,霞光万丈下,她的母亲就站在她身后,瘦弱的身躯,苍老的面容,还有那不够有力的臂膀,可天知道那是她最坚实最可靠的后盾,是她在人生最重要的日子里,终于可以不再缺憾的圆满。
    再回头,望向前方,太和殿前高高的白玉石阶之上,大兴帝王身姿笔直地站在那里,眼神直直地望向她。群臣立于石阶之下,大道两侧,在礼官的高声宣读之下,跪地高呼。
    朝阳从太和殿的背后升起,朗朗日光普照大地。
    她穿着大红喜服,一步一步朝着那石阶上走去,一步一步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对于皇帝来说,这是人生中从未有过的时刻。他从来都是孤身一人站在那大殿之上,看着群臣俯首贴面,看着这天下江山与他孤零零地面对着面。可是此刻,他低头看着那从大道尽头朝他走来的人,那个姑娘身躯娇小,从一个小小的黑点变成面前越来越近的身影。
    那身大红的衣裙让她看上去像是乘风欲飞的火凤凰。
    她仿佛正在燃烧着,像是烈焰一般灼伤了他的眼,却叫他知道天下间再也没有别的色彩能叫他移开目光。她是天边那轮昭阳,她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
    你看,这世上竟有如此巧合的存在,自她五岁起,他便不经意替她改名为昭阳,而十余年后的今日,她果真成为他生命里独一无二的昭阳。
    他低头凝视着终于走到眼前的她,忽然有些热泪盈眶。
    从此岁月漫长,深宫寂寥,终有人与他携手共度,那些孤独岁月也忽然变得意义非凡,原来过往种种都只为等待她的到来。
    “昭阳。”他低声唤她的名,伸手触到了她宽大袖袍下纤细的手。
    她紧紧握住了他。
    “昭阳……”他哽咽了,再叫一遍她的名字,竟仿似坠入梦中。
    她倏地弯起嘴角,轻轻一笑:“是真的。”
    她当然知道他心中所想,于是笃定地回握住他,用力,再用力。
    “是我,是昭阳。”
    她与他并肩而立,回过身来望着偌大宫城,望着所有匍匐在地的朝臣,身姿笔直,姿态坚定。
    四面八方传来令人动容的呼声。
    天边朝阳高照,她与他十指紧扣,相视一望,过往一切飞快闪现在眼前。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江南春日,皇城种种,前尘往事都如同一场大梦。
    她忽然间弯起唇角,仰头望着他,轻声道:“人生苦短,幸而有你为伴。”
    短暂的对视,他紧握她的手,回以一笑:“人生苦短,幸而有你为伴。”
    作者有话要说:
    =v=
    人生苦短,幸而有你们为伴。
    明天见:)
    ☆、第110章 相思与春
    第一百一十章
    明珠的墓就安置在京郊的无名山上,在她的身边是两座也很新的墓碑,里面安放着她的父母。
    半年前,是方淮亲自带人翻新的那两座无名坟墓,并且替她刻上了字。可是那一刻他无论如何没有料到,短短半年后,那个站在他面前眼含热泪道谢的姑娘会以这样快的速度变成苍白的回忆。
    明珠死了,轰轰烈烈死在了城墙下。
    皇帝想要为她追封诰命,方淮拒绝了,一是明珠不会稀罕那些东西,二是新后有孕在身,承受不起这样大的打击。
    说到新后昭阳,是的,她至今都不知道替她死在城墙下的人是明珠。
    方淮变得更加沉默了,他其实说不清明珠的死给他带来了什么,悲痛吗?好像并没有那么严重,可是他不快乐,一点也不快乐。
    为什么偏偏找了她去代替昭阳?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快浮出水面。他在一次下朝后碰见了等在太和殿门口的澜春,那一日阳光正好,他踏出门槛,看见了侯在外面的她。
    一身浅绿色的裙袄,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他是不太会区分女子的美丑的,但无论如何也该知道眼前这位姑娘是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
    方淮微微欠身:“属下参见长公主殿下。”
    澜春点头:“方统领,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随她去了,就站在太和殿偏店门口的那只青铜乌龟前头。澜春单刀直入:“方统领,那个死在城墙下面的女子,与你有交情?”
    这件事在她心头搁了有一段日子了,宫变那天她就站在城墙之上,离四哥与明珠不过十来步的距离。她没有想到那个宫女会这么决绝地跳下城楼,更没想到身穿盔甲的方淮会拨开人群,不顾一切跑到垂死的人面前。
    城墙高达数丈,她就这样俯身倚在斑驳的石砖上,看着方淮朝那女子伸出手去。
    那两只手眼看着就要交握在一起,却因最后一刻明珠断气而失之交臂。方淮怔怔地站在那里,没有哭也没也说什么,他的表情甚至有些茫然,有些僵硬,就这样慢慢地蹲下身去,对着那只跌在尘土中的手伸了过去。
    澜春亲眼看见,方淮把那只冰冷的手握在掌心里,像是在完成什么仪式。
    那天的太阳那么明亮,她却被那两只交握在一起的手刺痛了眼。
    她从小时候起认得这个男人,从他还是个被皇帝捡回来的无名小卒开始,一直看着他成为今日这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她没有想过要嫁给他,也没有想过她到底喜不喜欢他,只是从他将她护在身后那一天起,她就莫名其妙对他多了几分关注。
    那样沉默的一个男人,她却总是不由自主注意到他。她喜欢他的沉默寡言,喜欢他的坚毅不屈,甚至还挺喜欢他的木讷和不通情理,这样的他很好,远远胜过宫中无数充满**的人。
    多少年了,澜春一直静静地看着他,可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原来方淮也并不只是那个木讷冷漠的禁军统领。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有情感,有心事,有一些她从未察觉到的变化已然悄悄发生在他身上。
    那个宫女成了她心头的疙瘩。
    澜春是个藏不住事的人,此刻,她找上了门来,把人堵在太和殿外头,就为了问个究竟,至少这些个不眠之夜该停下来了。
    方淮没有任何掩饰,主子问话,他理应作答,因此他垂眸说:“明珠是属下的故友。”
    “哪种故友?”澜春还在刨根问底。
    她的刨根问底源于她的无知,自问在暗中看他多年,从未知道他还与哪个宫女有过交情。可是那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的画面多少个日日夜夜了,都一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察觉到了一种恐慌的情绪。
    方淮顿了顿,想起了明珠写给他最后的那封信,几乎是有种本能促使着他说出口:“她是我——”
    哪怕艰难,还是完成了那句话。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就好像所有的光线都在此刻黯淡下来。紫禁城没有了光,没有了风,昏天暗地都是黑压压的痛苦与绝望。
    对他来说是这样,对她来说,更是如此。
    有的事情可以麻痹自己不去提起,不去回想,可是伤疤之下,模糊的血肉其实从来不曾好过。当你低下头去看到它,就会明白什么是刻骨铭心的痛。
    *
    明珠走后,方淮从太后跟前的姑姑那里要来了那封她至死也还在叮嘱着的信。信的内容不多,开篇仍是在为他替她父母沉冤昭雪、重建墓碑的事情道谢。
    她说:
    方统领亲启,
    在我十九年的人生里,从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什么幸运之事降临在我头上,而今回头再看,似乎也终于有了一件。大抵遇见你,值得花光那十九年的运气。
    很多个夜里我曾经辗转反侧,反复回想着父母走前的场景,又一次一次沉浸在痛失双亲的情绪里。我不曾想过将来之事,也不觉得将来还有什么值得期待的,可这些日子我好像重获新生,睡前再也未曾再想到那些会让人愁苦的过去。我总是听见你在我爹娘的墓碑前对我说过的话,你说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你说我命由我不由天,人应当活在当下,活在将来,而非过去。你说没有家人,那就将来出宫去寻找新的家人,过去没有的就该努力争取,前路还有大好年华值得我去体验。
    你说你不要我做牛做马,也不要我这条命,要我别动不动就把命拿去送人。我一直记得你骑在马上,把手伸给我的那一幕,你笑着对我说:上来,回宫去,你的将来从今天开始。
    而你不知道的是,那句话竟点燃了我此生所有的渴望。我多希望到你说的将来去看一看,看看我会不会有新的家人,会不会找到了另一种团圆的方式,会不会终于逃离了孑然一身的命运,会不会有哪怕万分之一的机会,能够走进你的生命。
    你不知道你上战场的那一日,我站在人群里有多害怕,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可我仍然畏惧命运的不可预知,我多怕你此行没有归期。可哪怕我哭着站在送行的人群里,依然无法亲自走到你面前,说一句万事小心,我甚至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知道你平安回到金陵与皇上汇合,我又哭了。说来也好笑,我竟从不知道我是个这样爱哭的人,高兴时哭,不高兴时也哭。
    无关紧要的话似乎说得太多了些,写这封信是因为我即将披上嫁衣,为昭阳冒一次险。她并不知道我要踏上此行,事实上我希望不管结果如何,她都可以永远不知道这件事。他们都告诉我说,只要披上嫁妆假装我是昭阳,等到皇上回宫一切便回归原样,可人有时候哪怕愚昧无知,哪怕渺小卑微,对危险似乎也有种本能的预见。我猜想此行凶险至极,也许我再无机会与你相见,又或许站在危难之中,我还能有幸再见到率领大军风光归来的你。
    而我多庆幸,这辈子还能有机会穿上这样的大红嫁衣,在奔赴未知的命运时见一见你。我知道我所有龌龊的小心思对你来说都是一种玷污,可我无法克制它们,我一次又一次想着你说的将来,在我阖家团圆的那一幕里,所有的画面竟都有关于你。我对你感恩戴德,我对你有所觊觎,我把我所有的相思与渴望都寄予在了你身上,却又怕它们和我一同消失在这个世上,所以哪怕明知它们一辈子也无法实现,我也想亲自告诉你。
    我多怕你会笑我痴人说梦,笑我异想天开。可是人之将死,还有什么事情值得隐瞒?如果说这辈子有什么事情值得我骄傲一次,我只想亲口告诉你,遇见你,认得你,是此生最令我感到光荣的事。我从来都是个胆小怕事之人,可因为有你住在这颗懦弱的心里,我竟也有了无穷的勇气去面对未知的困境。
    生或是死,都不要紧。要紧的是遇见了你,于是一切都有了意义。
    胡言乱语,让你见笑了。可是哪怕这信只能让你笑一笑,我也心满意足,请你多笑一笑吧,人生那么长,还有太多美好,若我没有亲眼见到你说的将来,请你代我都去实现一遍。
    谢谢你,谢谢你让我觉得自己真的是一颗明珠。
    *
    方淮只看过一遍那封信,他没有哭,也没有别的表情,只是将信重新叠好,像是从来未曾打开过一般放进了信封里,最后把信封装进了一只铁匣子里,放进了衣柜最深处。
    他每天准时上朝,准时练武,准时去校场看禁军操练,准时做着一切分内之事。日子没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他笑得更少了,更加沉默寡言了。
    直到此刻,澜春站在他面前,问出了那个没有人问过的问题。
    他这才发现自己好像也从来未曾思考过,明珠于他而言到底是什么人,交情有多深,可是潜意识里已经有人替他回答了。
    他轻飘飘地说出那句:“明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与此同时,他终于发现,那颗从来未曾波动过的心原来早已在不知何时坠落过一次,他不慎遗失了它,又或是刻意将它埋在了那座无名山上的坟冢里。
    他抬头望着紫禁城顶上的天,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可一切又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又来晚了:)
    先写澜春和方淮的番外,然后昭阳和皇帝的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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