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瑜发现那只樟木箱的时候只有十二岁,对抗战也仅仅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当然也不清楚所谓的“慰安妇”究竟是什么意思,那时候对她造成重大冲击的就只是——原来爸爸不是奶奶生的。
    她一个人消化不了这些,于是,偷偷告诉了庄礼。
    这成了他们兄妹之间的秘密,他们约定好了,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几年后,学校组织他们去看抗战史料特展,她在一张老照片面前突然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她甚至都没法站稳,只能蹲在地上。老师以为她身体不舒服,而她也没有过多解释,事实上,当时的她已经泣不成声无法解释。
    无奈之下,老师只好联系她父母,而庄礼作为哥哥自然也只能陪着她。
    她始终不发一言,靠着那面悬挂着照片的墙坐着,膝盖蜷缩,脸色很苍白。
    庄礼百无聊赖,四处打量,然后,他注意到了那张照片。
    像是在战壕前拍摄的,照片上有个日本男人手里握着枪,一旁有个四个女人,或蹲、或站,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最前面那个靠在土坯上的女人,她似乎是怀孕了……只是“似乎”,因为在庄礼那时候的认知里,怀孕是件值得开心的事,可照片上的那个女人脸上却没有丝毫该有的喜悦,而是微微低着头,面无表情。
    照片的名字叫——怀孕的慰安妇。
    底下还有一行字——“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日本军队通过诱骗、强迫等多种手段强征随军性奴隶,其中大部分来自于中国、朝鲜半岛、日本本土、日据台湾……”
    这也是庄礼第一次知道“慰安妇”这个词。
    他不知道这背后承载了一段多么沉重的历史,对于一个正值青春期的男孩来说更多的是尴尬。
    然而,仿佛就是从那天之后,庄瑜变了。
    她不再跟他无话不谈,渐渐变得疏远,确切地说,她跟所有人都疏远了,以前分明是个爱玩、爱笑、爱热闹的人,后来却越来越孤僻,大部分时间她都泡在读书馆里,很久以后庄礼才知道,打从那时候开始她就一直在研究与“慰安妇”有关的各种史料。
    只是当时,包括庄礼在内所有人都以为,她的转变仅仅是因为父母的离婚……
    再后来,庄瑜成为了一名律师。
    在她成为事务所初级合伙人的那天,家里人难得的聚在一起为她庆祝,直到那时候他们才知道——她做律师是为了替那些“慰安妇”讨回公道。
    虽然确实很震惊,但无论是庄礼、还是他们的父母都觉得这是一件很有意义也值得去支持的事。
    谁也没想到的是,奶奶却强烈反对,不仅指责庄瑜多事,还摔了愤然离席……
    说到这里的时候庄礼顿住了。
    苗筱能感觉到他的情绪越来越低沉,就好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放弃了挣扎般,让人觉得有些心惊。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打破了沉默,“后来呢?”
    “后来,庄瑜去找了奶奶,坦白了当年曾看过那些日记,并且希望奶奶能够出庭指控……”他抿了下嘴角,很用力,“但是奶奶拒绝了。”
    “为什么?这是好事啊。”
    庄礼看着她,问:“你真的觉得这是好事吗?”
    “唔……”这么说或许是有些不太恰当,苗筱重新整理了下语言,“我的意思是,有很多像奶奶那样的老人根本就找不到申诉的渠道,随着她们的离开,那些她们当年所遭受的伤害也一并被带进了棺材里,到死她们都等不到一句道歉、更遑论赔偿,难得庄瑜愿意去做这件事,我想这应该也是她考虑了很久之后想出来的唯一能帮助奶奶的方法,对于奶奶来说,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他垂了垂眸,继续道:“被拒绝了之后,庄瑜来找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我,并且希望我能去说服奶奶。”
    他还能清晰回忆起自己当时有多震惊,那一刹那,庄礼想起了当初在展览上见过的那张“慰安妇”的照片、想起了庄瑜当时异常的反应、也想起了那之后她的种种转变,所有的一切都有了解释,可这却是一个他需要耗费很久才能完全消化的解释。
    “你去了吗?”
    “嗯……”他轻轻应了声,“不是去说服她的。事实上,当时我都还没能接受这件事,甚至觉得庄瑜会不会是在开玩笑。”
    “不可能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的吧。”
    “是啊,我也知道,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了起来,“我不是看不起奶奶,我只是……只是不敢想象……”
    “我明白的。”苗筱体贴地打断了他。
    她是真的明白,就好像她刚听说这件事的时候一样——本以为那是一段离自己很远的历史,却突然发现它就发生在自己身边,那些书上、网上读到过只字片语突然变得具象化,也突然有了可以代入的当事人,而那个当事人偏偏又跟自己如此亲近,毫无预警的感同身受,随之而来的是心口难以形容的疼,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愤怒到颤抖却什么都做不了。
    “嗯。”庄礼感激地牵了牵嘴角,“那天,奶奶给我看了日记。其实,关于她在慰安所的那段日子她在日记上并没有过多提及,显然是不想回忆……看完之后,我认为没必要说服她,她根本不需要道歉。”
    “……”苗筱满脸的不解。
    “就算再多的道歉和赔偿都弥补不了她所受的伤害。那些愿意站出来的,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这个民族的尊严;但也不能要求每个受害人都具备剖开伤口、供人阅览的牺牲精神,她们牺牲的已经够多了。”
    “…………”她翕张着唇,最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故事说得差不多了,庄礼长吁出一口气,故作轻松地道:“到了,你先进去等我吧,我停一下车。”
    苗筱默默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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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灰蒙蒙的,飘着细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骨的阴冷。
    苗筱并没有急着冲进面前的那栋红色小洋楼避雨,而是裹紧外套,站在门外,有些恍惚地环顾起四周。
    洋楼看着挺大的,有三层楼;但花园并不大,仅能停放两三辆车,花坛边还摆放着几张桌椅,有两只流浪猫正蜷缩在椅子上慵懒的舔舐着毛发,桌子旁竖着的几顶偌大的伞替它们遮挡了风雨。
    这画面让她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一句话——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生逢盛世真好,就算是一条狗、一只猫,都比那些乱世人活得惬意自在……
    “怎么不进去?”一道熟悉的话音忽然从她身后飘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轻轻怔了下,抬头看了眼那顶替她挡住了雨丝的黑色大伞,惊愕目光顺着伞柄看向了身旁的人,“康医生?”
    “嗯……”他弯起嘴角,冲着她浅浅地笑。
    这笑容就如同一抹阳光,驱散了郁结在苗筱心头的阴霾,她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起来,“你怎么会在这?”
    “是我约庄礼来的。”
    闻言,苗筱脸色倏地一沉,“所以,也是你让他来找我的?”
    “想什么呢……”康乔没好气地瞪着她,“你当我傻吗?怎么可能蠢到给你们制造机会,让你们顺道去老地方雨中漫步再怀个旧,然后你就突然顿悟果然情人还是老的好!”
    “……你才是在想什么呢!哪来的老地方啊!”
    “你该反驳的难道不是‘情人还是老的好’吗?!”
    “……”她错了!刚才怎么就会天真地以为康乔不介意呢?简直是介意得要死啊!
    “我明白的……”他转了转眸,惆怅地看着面前的雨帘,“女人都是这样的,不管现任有多优秀,始终还是无法忘怀初恋情人。”
    “康医生,您还真是会变着法夸自己啊!”他哪里优秀了?!
    “别说了,我都懂的……”他溢出一声沉沉的嗟叹,“你看,就算是到了吴老太太这个年纪,也依旧还是惦念着最初的美好。”
    “……”这话让苗筱的情绪忽然低落,她垂了垂眼帘,陷入了默然。
    见状,康乔不出所料地挑了挑眉,语气正经了起来,“果然,他都已经跟你说了?”
    “你早就猜到了?”刚才就只是在闹着玩吗?事实上,他显然已经料到庄礼来找她是为了什么?
    “既然他决定带你来,就不会让你毫无心理准备;更何况,听说老太太希望由你经手她的身后事,那注定是不可能继续瞒着你的。”康乔微微顿了片刻,才再次启唇,“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茫然地摇头,“不太明白。”
    “之所以没办法继续瞒你,是因为……”他沉了沉气,口吻变得凝重,“你会看到真正的伤口,每一道伤口背后都藏着她始终不愿说出口的惨痛回忆。”
    “……”
    “如果觉得勉强,你可以拒绝的。”
    “可我不想拒绝……”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也无法确定能不能做到,但是,这恐怕是她唯一能为奶奶做的事了。
    那些惨痛回忆是奶奶守了一辈子的秘密,将自己的身后事托付给她,也是不希望再让更多人知道吧?
    “那就做吧。”说着,康乔将手中的那杯热巧克力递给她,“我会陪着你的。”
    “……谢谢。”她接过纸杯,感受着氲入掌心的温暖。
    很显然,她需要的并不是无济于事的鼓励,而是一颗平常心。
    康乔当然清楚这一点,正常情况下,他本不该事先就给她压力,但这次情况太特殊,他不希望苗筱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去面对那些残酷真相。
    该说的他都已经说了,是时候让她暂时从这种沉重气氛中走出来了。
    他有些故意地往前迈了步,侧过头,凑近她,呢喃道:“谢谢不是嘴上说说就可以的。”
    “……”她愣了愣,片刻后,慌乱地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
    “干什么?以为我要亲你吗?”
    “……”闻言,苗筱重新朝着他瞪了过去。
    “恭喜你,猜对了……”话音未落,他便轻轻吻上了她的嘴角。
    和昨晚不同,这只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片刻而已,点到即止。
    然而,却还是被不远处正在停车的庄礼捕捉到了。
    他一个晃神,错将油门当成了刹车……
    ——砰!
    一道响亮的碰撞声划破雨帘。
    紧随而至的是原本停在一旁的另一辆车遭受到碰撞后所发出的警报声,格外得吵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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