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第158章—兄弟
    凌纹靠坐在枕头上,并非他故意要摆出这么一副懒洋洋的状态,实在是因为他没有多余的力气来支撑自己的身体。而且,眼看这场对话将不受控制的越变越长,凌纹必须为自己找一个保持体力的法子。
    “那座山并非我的居处,我只是无处可去,才找了这么一个地方虚度时光罢了。”凌纹轻轻的说着。他并非妄自菲薄,可正因为这些都是事实,才格外令人伤怀。
    完全是抱着转移凌纹注意力的目的,凌章决定谈一谈正事——他好歹算是想起了这一茬。“山腹中的密道被修建成关押祭品的囚室,关于这件事,想必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但是,其中那几间特殊的密室,以及埋在密道之下的藏宝库,里面的东西就不为人知了。我没想到,你竟然会下定决心连同这些一并毁灭。”
    “所以,我是罪人。”没有一秒钟的犹豫,凌纹直接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凌章没想到话题转移,得到的效果却是事与愿违,当即有些后悔。“其实在我看来,那些东西毁了也好,原本就是不能见天的。我曾经不止一次向你提过,早一点将那些处理了,也好让自己轻松一点,可你就是不听劝。”
    说到这里,凌章忽然想起,他与凌纹之间的关系素来差到极点,究其原因,如何处置山下的“宝藏”,两人意见的分歧应该算是其中极为重要的一条。
    然而,但凡是不该留存于世的物品,总有一天会湮灭为飞灰,并非意志可以左右,也并非人类能够转圜。冥冥中的力量,并非无所不在,但总会在某个最为关键的节点横来一笔,左右事态发展的局面。
    “不是不听劝。”凌纹摇摇头。随着谈话展开,他似乎逐渐可以做到心平气和了。“只是,那些东西,乐园岛上的所有东西,是留下还是毁灭,终究不是我能够做主的。”
    “你不能做主?谁能?灏湮吗?”凌章一连串的反问,沾染了嘲讽的笑容好似血画的钩子,光是瞥过一眼便已经叫人毛骨悚然。“那个女人早已死了几千年了,而且还是挫骨扬灰魂飞魄散的死法。”
    “……”凌纹沉默。即使他已经放任自己改变了心境,可是这才三言两语,却已经演绎出话不投机的戏码。
    凌章当即烦躁的挥了挥手,说出口的话当然不可能再收回来,他也不过只是试图将这一页遮掩过去。“算了算了!不说这个!明知你不爱听,却还是忍不住,你就当我嘴贱好了。”
    他承认错误承认的如此干脆,甚至还带了些许讨好。凌纹并不认为自己为此而感到心软,他只是不愿意得理不饶人。何苦非要再一次弄的不欢而散呢,见面之前或许没有发现,可是经过仔细数算,才蓦然惊觉,双方竟然已是千年未见。
    罢了,计较什么呢?凌章那副讨人嫌的脾气,又不是今天才有的新鲜事。况且,不管今天谈论的是公是私,能够平平静静的说上几句话,已经是此时莫大的奢侈了。
    “不管有没有资格,到底还是我做的主,还专门用上了人类的炸药,也是为了不留下任何痕迹。”
    听闻对方有意要不动声色的将方才那一页揭过去,凌章不敢错过这个机会,赶紧接着道,“人类在‘制造’方面原本就有着得天独厚的才能,如今外面的世界变化的如此剧烈,即使人类个体的力量远远不如我们,但他们已经凭借技术弥补了这个差距。我知道,很多妖兽都不屑于使用人类制造出来的物品,但我却觉得用用也没什么不好。用了炸药毁掉要毁的东西,不过是在眨眼之间,可比我们的人亲自动手要省不少功夫。”
    诚然,做出决定的是凌纹本人,然而炸山的主意却来自于火炼。并非凌纹刻意保持矜持,不愿借助人类的手段,而是他根本想不到这上面去,所谓“过时的老东西”,所指代的应该就是他这样的人吧。
    常年如同老鼠一般藏在幽暗的地底,他早已被这个世界所隔离,抛弃。
    明明不应该的,可凌纹不受控制的陷入一阵心灰意冷。
    “阿纹,你怎么了?”大概是因为之前的陡然失控超出了凌章的预期,这一次他不敢再轻举妄动的去触碰凌纹的身体,哪怕是一个手指尖都不行。可真实的关切则怎么都掩饰不住,他只能放低了声线,轻轻的问着。
    被打断了情绪的凌纹,摇了摇头。
    方才的伤感来的无根无据,如今消散的一刻虽然仍然不能称之为雁过无痕,但凌纹忽然意识到并不重要。对他而言,无论是伤春悲秋,还是兴高采烈,世间的一切喜怒哀乐都是多余的。
    时日无多的自己,原本就不该将生命浪费在感慨喟叹之上。
    凌纹收拾情绪的速度简直叹为观止,旁人只怕很难做到他这种程度,哪怕是那种最擅长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物,也只是将内心的情绪抑制在表皮之下而已,但是他不一样,似乎濒死的不仅是他的躯体,还有与这具躯体息息相关的所有悲欢。
    “你今天究竟为何而来?”相似的问题,凌纹又问了一遍,而从他的语气神态中均可以肯定,这一次是下定决心不允许别再随意敷衍了。
    凌章慌神,“非要谈这个不可吗?”
    明明有那么多可以用来谈论的话题,哪怕只是漫长别离中的某一天,从日升到日落,即使是那些最为微末的细节,凌纹究竟是如何度过他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他统统都想知道,可是,对方却偏偏选了最令他抗拒的那件事。论起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事,凌纹当真是举世第一。
    “即使不说,对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我都是清楚的。”凌纹并非凭空猜测,在凌章还没有走进房间之前,他的话语分明已经指向了事件的核心——不得不说,凌章当真狡猾,正是因为他选对了“敲门砖”,此刻才被允许进入房间,而不是重蹈这数千年的覆辙,每每都被拒之于门外。
    “你自己挑起的话题,现在又被你自己故意忘记。凌章,在我的记忆里,你从来不是这种喜欢逃避的人。”
    “你的记忆?你记忆中的我究竟是怎样的?”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仿佛只要四目胶着,他便能从他的眼睛中挖掘出自己期冀的答案。“你可还记得,我们两个人,原本是一样的?”
    凌纹抛却情绪并非只流于表面,他的回答客观而冷漠。“那是事实,用不着我刻意去记得,我们两人之间的血缘终究还是存在的。”
    凌章忽然火冒三丈,并非因为对方的答案,而是因为对方的态度。他咬牙切齿,仿佛恨不得扑上去撕咬病榻上的男人。“血缘?!既然同样的出身让我们肩负了同样的使命,那为什么你要将我摒弃在外?妖兽乐园所有的事务,你从来不曾让我参与!为什么,哥哥?!”
    一声“哥哥”,几乎唤的凌纹神魂俱震,哪怕情绪已死,死灰中却终究剩下一点余烬,潜藏着随时复燃的势头。凌纹不知该对此称呼做出怎样的反应,或者说,无论他怎样反应,得到的结果都将是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是以只能一言不发,端着不动如山的外壳,摆出一副无动于衷来。
    或许是因为这个疑惑在心头萦绕的太久,不管凌章本人每一天看似如何荒废度日,不曾得到解答的问题总会在某一时刻悄然抬头,将他的五脏六腑狠狠的肆虐一番。
    这个疑惑折磨他折磨的太久,以至于自己也无法等闲视之,一旦可供宣泄的口子出现在眼前,不管那话该说还是不该说,总是一股脑的倾吐而出。
    “哥哥,我知道,你是不会忘记的。哪怕你已经忘了世界上所有的事,甚至忘了我们咫尺天涯不复相见的日子,你也不可能忘了自己肩头的责任。因为……因为将这副担子强加在你,不,在你我身上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曾经的水族之长,所有妖兽敬仰憧憬的大祭司,灏湮大人!她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于每一个最微末的表情,你一定都记忆犹新吧?哥哥!”
    ——凌纹,这座岛,我就交给你和凌章了。
    ——灏湮大人,我应该怎么做?我们兄弟只是你的随从,甚至都没能继承水族的血统,如此大的责任,我们根本无力承担!
    ——或许吧。但是凌纹,除了你之外,我再也找不到可以信任的人了。原谅我吧,这本来不该是你们的责任,但我只能将它交付于你。
    ——灏湮大人,你何苦说这样的话?即使如今局面对我们妖兽不利,但水族还余力尚存,你不应该灰心的。
    ——这场战争的胜负,已经不是我们一方能够左右的了。况且……算了,有些事情你们也不必知道。总之,你们两人现在就去山腹密道下的暗室躲藏,等战争结束之后再出来。那里是整个岛上最安全的地方,应该可以保护你们的性命无虞。
    ——灏湮大人!我们……
    ——多说无益!至于你们今后应该怎么做,问我,我也没有答案。你们只需好好守着这座岛,到了某一天,当“那个人”来到的时候,一切都听从他的安排吧。
    ——那个人是谁?
    ——到了时候,你们自然会知道的。
    诚然,正如凌章所说,那一日发生的种种,事到如今依然记忆犹新。灏湮大人说过的每一个字,凌纹都能够准确无误的复述出来。可是,怎么能够忘记呢?那已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大祭司。
    当战争结束,一切争端尘埃落定,凌纹翻遍了妖兽乐园的每一寸土地,却连灏湮的尸首都未曾找见。
    凌章说的没错,的确是挫骨扬灰魂飞魄散的死法。
    “我的确记得灏湮大人曾经的托付。那你呢,凌章?我不相信你竟然会忘记。”倘若真的忘记,自己这个弟弟今天也不会来此了吧。
    对方与他一样,同样了解这座岛将来的命运,只是如今还无法判断,对于这种结果,他究竟是乐见其成,还是会想方设法加以制止?
    确实,凌章什么都记得,尽管与自己的哥哥有着南辕北辙的初衷,但发生在数千年前的景象对他而言依旧历历在目。而那些东西,原本也并不是那么容易轻易忘却的。
    “凌章,有些话我原本不想说的太明,因为你我心中都十分明白。这些话说出来太伤人,当真没有必要。可是既然你今天过来了,那还是把一切说开吧。这应该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今后,应该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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