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沉的脑袋再加上这个,如果说这些都是完成祭祀的后遗症,那庄锦实在觉得自己太过脆弱了。
    他心中不快,手掌在粗糙的地面上撑了一把,作势就要起来。
    一只手按在他的肩头,对方几乎没有用什么力气,说是“按住”,还不说只是轻轻巧巧的搭在上面。庄锦一眼便认出了这只手,这是他无法拒绝,也根本不想拒绝的,所以他只好继续乖乖躺着,一动不动。
    灏湮,没事……
    如此说来,他的愿望已经达成了一半。而且,还是更为要紧的一半。庄锦安心了不少,于是便专心致志的去看她的脸。
    灏湮在旁边席地而坐,微微低头与他对视。他们之间还有着最后几分距离,不过关于这一点,庄锦已经不奢求了,因为这已然是他们之间前所未有的最近的距离。
    她是背着月光的,柔和的光晕顺着她的轮廓镀上了一道银边。至于眉眼,却是看不清楚的。不过这没有任何关系,庄锦自认可以在自己心中将她的五官一一描绘出来,半分不差。
    咦,对了,似乎看不见她脸上的鳞片了
    。
    方才她在盛怒之下半妖兽化,出现的那些深蓝色的鳞片。庄锦是知道的,她其实并不擅长控制妖兽的力量,所以她无法依靠自身的意志在人形与兽形之间随意变换。除非她的情绪已经缓和下来,所以才能自然而然的褪去那种异常状态。
    可是,这说不过去。既然祭祀已经成功,此刻的她不应该比之前更加生气,怒不可遏吗?
    “阿锦。”她只是如此轻轻一唤,便轻而易举的夺去了庄锦的思考能力。
    “时间不多了,什么也不要做,就让我们这样呆一会儿,好么?”灏湮抬起手,似乎本事是想要抚一抚他大的面庞,可是竟然在最后一刻犹豫了,指尖与脸孔之间隔了一层薄薄的空气。
    这个距离坚固吗?没有任何实质,何来坚固一说?只是,哪怕空无一物,已经是两人无法跨越的藩篱。
    不知是被这种隔膜所惊动,还是别的什么理由,庄锦的脑子像是被根针扎了一下,尖锐的疼痛换来的是无以伦比的清醒。
    顿时,庄锦感受到了无数的目光。
    目光来自于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最后都齐刷刷的聚焦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简直能将他当场点燃。没人任何人在无数人的注视下还能够保持从容,庄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怎么直到这一刻才发现这些人充满仇视的目光。
    即使身体不听使唤,但庄锦还是凭借一股油然而生的力气蓦地坐了起来。他起来的势头太快太猛,与他只隔咫尺的灏湮避让不及,被冲撞之下失去了平衡,栽倒在地。
    庄锦当然想要去扶,他自己如同烂泥一般躺在地上没有关系,可他着实见不得灏湮也是这般。
    可是,不管他这个念头何等浓烈,却都无法付诸实践,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能够动弹,像是被施了古怪的定身法一般。
    环顾周围,所有人,竟然都还在!
    白昕玥、火炼、未希、蔚霖、苏西、祝亿鑫……还是那一套原班人马,一个都没少!
    倒下的,竟然只有他庄锦一个。
    如果说这些“观众”刚刚出现的时候,庄锦更多的情绪还是错愕,因为他想象不到白昕玥究竟是用什么法子将这些人一个一个搜罗来此的,所以那个场面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但是这一刻,迷惑不解那一类东西,统统都顾不上了,庄锦满心剩下的,都是恐惧。
    劫后余生的人们将用怎样的态度来面对这个处心积虑的男人?他们,可是差一点,差一点点就已经死在了他的手中,难道还指望他们能够保持心平气和?
    目光中满是仇视,亦或者那目光原本就是仇视所化,这都不重要了,它们就像是一枚枚楔子,将庄锦牢牢的钉在原地,禁锢了他所有细小的举动。
    摔倒的大祭司,没有依靠任何人的搀扶,自己站了起来,举手投足还是素有的端方。垂落的裙脚自庄锦的身边擦过,不过也仅仅只是擦过而已,没有半分停留的意思。
    庄锦艰难的转动僵硬的脖颈,依旧恋恋不舍,想要追随。
    无法追上头也不回的灏湮,庄锦抬头之时,却与火炼四目相接。
    “是你动的手脚。”堪称平和的语调,不过却并非疑问,庄锦很确定的做出了判断。看见所有活生生站在周围的人,庄锦再蠢也该知道自己的祭祀以失败告终。而他虽然将白昕玥视作宿敌,可那位毕竟是人类,既然白昕玥并没有如他一般与天道私下勾结,那么便不可能有这份力量。
    火炼被他这么盯着,越看庄锦此时的表情,火炼就越觉得自己是个恶人,在最后关头毁了他人数千年的心血一般。
    轻轻叹了口气,火炼倒是也并非为自己开脱,他只是实话实说,而这原本也是他一直提倡的东西。“这回你可真的猜错了。即便是过去的皇帝曦冉,沟通天道也从来不是他的能力,不是吗?”
    火炼的形容之间流露出淡淡的一层悲悯,只是连他自己都不晓得此刻正在难过些什么,或者说,以双方的立场与过去的纠葛,对方又有什么值得他难过的地方?
    况且,庄锦本人应该并不需要这个吧。敌人的怜悯在他这里等同于廉价的同情,堪称一文不值。
    果不其然,庄锦将不屑表现的淋漓尽致——他都没有看火炼一眼,让他的这番神色彻底落了空。
    是的,尽管火炼有能力阻碍祭祀,但是在火炼之外应该还有一个人选,一个更加契合的人选。火炼的这句话提醒了庄锦,硬生生的将他的思绪扯到了一个原本怎么都不愿去的方向。
    那人是谁呢?他怎么有些想不起来了?
    “我能做到这一点,还是应该感谢你。”
    就算庄锦本人“想不起来”,却不代表他能够永久的逃避这一事实,况且这一点本就浅显,当事人大祭司只是轻轻巧巧的开个口,便将答案清清楚楚的呈现了出来,显得庄锦的自欺如同笑话。
    大祭司其实也并没有走开多远,五步之外她便停下了步子转头望向这边。最近的时候,他们两人也未曾真正的相偎相依,如今距离远一点,似乎也没有任何区别。月光笼罩在她的身上,让她的身姿更为影影绰绰,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消散。
    由于庄锦根本无力站起,所以大祭司便低头看他,那副神态,一如她当年在乐园岛的祭坛上望着下方的众人。不,更确切的说,她此刻就像是望着那些被摆上了祭坛等待着被剜心的祭品。她怜悯着即将消失的生命,但也不会手下留情,更不会如同当年的妖兽皇帝,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出手将他救下。
    这才是大祭司,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按照你本来的打算,祭祀一开始,万事便可尘埃落定,与妖兽世界相关的所有事物都将烟消云散。而这部分可怕的影响还将不断蔓延,威胁到正常的人类世界。这些,不过都只在瞬息之间。本来,我什么都做不了,也来不及去做。”
    “可是,阿锦,是你从天道那里替我留下了一条性命,让我得到了一线宝贵的时间。”
    起码在这一刻,庄锦的思绪并不敏捷,只能是对方说到哪里,他便想到什么——
    时间,他当然要给灏湮,哪怕是哀求,他也要想方设法将她留在这个尘世。然而,这不应该影响到他的计划,更不该改变最后的结果!
    愁绪浮上大祭司的眉梢,如同一层淡烟。“看样子,你还是没有想明白。你难道忘了,我这一族的本职是什么?司水一族不擅战斗,但却一直都是四大家族的一员,只因我们代代相传的力量,与天道沟通的力量。真正的天道。”
    “真正的……”对方刻意加上的这个词像是提点了庄锦,他喃喃重复了一遍。
    “既然要维持整个世界的运行,天道本该无所不在,以我们的观念,或许可以将之理解成复数的存在。一直以来,你与之交流的那一位,应该只能算是整个天道的一部分化身。这一点,想必你也应该发现了。”
    天道每每自称“我们”,总不会只是随便说说。
    已经一败涂地的庄锦,原本什么都不愿想了,既然已是死到临头,至少也总该让他获得最后的轻松与安宁。但是很可惜,生来就会为了算计的脑子根本由不得他指挥。“你是说,你沟通到了真正的天道?”
    大祭司既像是解释,也像是在讲述来龙去脉,“天道的一部分化身对于我族产生了无以伦比的憎恨,这种行为本身便有违于天道崇尚的平衡。可是,天道与我们不同,也与你们人类不同,‘它’没有生命,只是一段客观存在的规则。对于违背平衡的那部分化身,就像是天道本身所犯下的一个错误,‘它们’要更改这个错误,但是却无法简简单单的将化身杀死,这需要时间,也需要时机,来一点一点的加以纠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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