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块玉却能。
    即便只是在梦中。
    这样直击内心深处最隐秘渴望的诱惑,实在太大、太叫人难以抗拒,所以贺顾离京时便忍不住带上了它。
    之后的日日夜夜,他在梦中和那个做了帝王的三殿下伴着,陪他起、食、卧、坐、批折子、看御花园里新开的月季,看皇城里四四方方的天,云卷云舒,朱红的高墙、琉璃的瓦。
    梦中的三殿下是沉郁的、帝王的脾气捉摸不透,贺顾只看得出他不太快活,但那是三殿下,是裴昭珩,是他曾经的“瑜儿姐姐”,是一个吻就能叫他落泪的人。
    许是在梦中,心里的欲望便会被放大无数倍,贺顾无法自制的心疼,他不想看着三殿下这副模样,即使是梦里的三殿下。
    可是转头一想,难道不快活的,便只是梦里的三殿下吗?
    ……难道他便不是借着这个梦,躲避现实里无法面对、无法割舍的人,事,在这梦中偏安一隅,做个懦夫吗?
    是贺顾陪着梦里孤家寡人的帝王,却又何尝不是梦里的三殿下在陪着他呢?
    贺顾就这样一点点、一点点的陷得越来越深了,他逐渐无法从这个梦中脱身出来,也无法把梦里的三殿下和现实的裴昭珩区分开来看,他们毕竟都是一个人,贺顾心里清楚,正因为知道是梦,他才会借着梦里的这个三殿下,释放他回到现实无法纾解的爱欲和压抑已久的感情。
    所以在梦里贺顾越发放肆,越发为所欲为,而梦里的三殿下也果然是“心想事成玉”里的三殿下,他总是会包容贺顾,容忍他所有放肆的行径,梦中的三殿下,在旁人眼里是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冷面君王,可却能容忍,深夜里少年趴在他身上放肆的亲吻,啃咬,在他修长、白皙如玉的脖颈上,毫无顾忌的留下一长串殷红色的齿痕——
    他也从不躲避,从不阻拦,更加没有责怪过他,他甚至不去问为何贺顾会对他做出这样暧昧的事,也不细究为何有时候亲吻后,贺顾会愣怔的看着他出神,然后没来由的就红了眼眶。
    梦里的三殿下从不问缘由,只是会静静的看着他,理一理他凌乱的鬓发,把它们拨到贺顾的耳后,低声对他说:“……别怕。”
    于是贺顾愈发深陷其中了。
    一天又一天过去,贺顾一次又一次的从梦里醒来,尽管白日他在北地的雪原里奔马赶路,劳累不堪,但不论晚上休憩的地方何等简陋,他都还是会忍不住摸出这块诱人的玉——
    贺顾的理智,已经敲响了警钟,尽管没人告诉他,他却也隐约感觉到自己这样是不对的,他不能总是靠一块玉,靠一个梦逃避现实,他应该放下这块玉,甚至扔了它,然后和现实世界的三殿下一刀两断,以后再也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沉溺于梦境并不能使人变得坚强。
    道理很简单,要想明白也不难。
    可是真要做到,却是难上加难。
    直到这次回京前夕,贺顾才下了决心,要试着和这块玉“戒断”,试着和梦中那个三殿下“戒断”。
    可他的意志力,也不过支撑他忍了五日不碰它,至于真的把它丢掉,贺顾却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去。
    尽管已是初夏,房中却也比白日里凉爽的多,乳白色的月光朦朦胧胧,穿透窗棂洒落在贺顾手中的那块小小的、貌不惊人的羊脂玉上,衬出一种别样的、似有若无的盈润光泽,那玉仿佛又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魔力,叫贺顾一望,便再也无法将目光从它身上挪开。
    来吧,枕着我入睡吧。
    仿佛有个声音这么说。
    贺顾的目光和神情挣扎了起来,他的额头甚至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他想把这块玉放回去,手抬起又放下,来回几次——
    然而良久,意志力终于还是拜下了阵来。
    玉被放到了枕下,这次进入梦境,便要迅速的多了。
    睡梦是柔缓的,意识朦胧了不知多久,似乎很久,又似乎只是片刻,贺顾再次睁开眼睛,看到的已经是床榻上长发披落,静静望着他的帝王了。
    梦里的帝王已然年过而立,尽管身居高位,这高位却是他踏着血得来的。
    他历经无数苦难,登基后又夙夜操劳,是以他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眼角却也已生了细细的纹,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可尽管如此,这双眼尾布了细纹的眼睛,却还是如同月下波光粼粼的湖面,美得惊心动魄。
    他看着贺顾,勾唇笑了笑,只是那笑意却不知为何,未达眼底。
    “子环……”
    “朕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第69章
    贺顾的第一个反应是——
    怎么又进来了?
    他怎么就管不住他这手?他怎么就又没忍住?
    贺小侯爷一时陷在悔恨之中难以自拔,也没听清楚梦里的三殿下说了个啥,只在心里第亿次和自己保证,这一定是他最后一次入梦,等这一回他醒了后,就把那块玉扔……呃,就把那块玉锁起来,束之高阁,再也不碰了!
    他发誓这一定是最后一次!
    贺顾的表情明显神游天外,他半天不答话,梦中的三殿下便微微蹙了蹙眉,男人伸手一把拉过了贺顾的肩臂,翻身便把他压在了下面,裴昭珩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撩开了贺顾鬓边散落的一缕发丝,帝王微凉的指节碰了碰少年人的侧颊,垂眸看着他低声道:“你在想什么?”
    贺顾一惊,这才猛地回过神来。
    任谁看,都会觉得,此刻贺顾和梦中三殿下的这姿势,实在是有些过于暧昧了。
    之前在往返于宗山的路途上,贺顾最沉溺于梦境的那段日子,几乎夜夜都入梦去与梦中的三殿下相见,这个梦过于真实,梦中这个世界的走向、发生的事又与上一世他死前高度吻合,只除了三殿下篡位登基为帝这件事,其他几乎都能对上。
    贺顾不是没有对这个梦,究竟是真是幻产生过疑惑的,这虽只是一个梦,但他在梦中却是切切实实的拥有身体的,无论是能切实感觉到温度变换,四季寒暑交叠,还是为三殿下篦发时,指尖那如缎般的光华触感——
    这一切的一切都太过真实,贺顾几乎就要以为自己其实是回到了前世,他死后的那个世界了。
    ……可是若真要说这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但在这个梦中,贺顾凭借“心想事成玉”的能力,又能“为所欲为”,比如随他所想忽然变出一条小亵裤、比如在帝王不开心时,凭空给他变个戏法,博美人一笑什么的。
    虽然太离谱的变化,贺顾也弄不出来,比如四季更迭,比如直接叫那些在梦中让三殿下头疼的夷人不再进犯国境……
    但尽管如此,这样能凭空心想事成、变来变去的本事,却怎么想也不应该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会有的,所以贺顾最后还是想通了,此处虽然逼真,却也终究不过是他的一个梦罢了。
    既然是梦,梦中的自然也不是真实的人,贺顾便没有那么大的心理压力和负担,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正是现世有了期冀却不能实现的愿景,才会做梦来发泄这些原不可能在真实的世界中宣泄的欲望。
    所以那段日子,贺顾对梦中的这个三殿下,几乎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也毫不掩饰自己眼中对他的爱慕和眷恋——
    不掩饰,不伪装,也不必因此纠结痛苦。
    ……毕竟只是一个梦而已,在梦中贺顾想到什么,便可以做什么,这都不过是他的臆想,他不必担心梦中人是什么感受,也不必担心他会惊讶、会抗拒、会因此疏离、厌恶于他。
    那段日子夜夜入梦,几乎所有贺顾能想到的,所有他潜意识里渴望着的,贺顾都做了,他在深夜昏暗的床帐里,死死的压着帝王,和他耳鬓厮磨,和他唇齿相依,他放肆、毫不顾忌,甚至见对方不回应,便嚣张的啃咬舔舐帝王白皙的耳垂,问他“你为什么不理我”,咄咄逼人的逼着帝王对他有所回应。
    ……若不是这个梦,贺顾大约是想象不到的——
    自己的内心深处,竟然对三殿下埋藏着这样多,叫人羞于启齿的欲念、而那些原以为只是雨后出土的新笋般、初露萌芽的爱欲,其实也早已不似他想象中那样,而是疯狂生长,几乎成了浓荫蔽日的参天巨木。
    他的欲望是这样嚣张、这样直白、这样毫不遮掩,甚至咬伤了梦中三殿下冷白的脖颈,留下深红色的齿痕和印记,可这样咄咄逼人的爱欲,却似乎并没有叫这个万人之上,高高在上的帝王感觉到被冒犯,梦中的裴昭珩对这个不知缘何出现、孤魂野鬼一般、少年模样的旧日友人,展现出了非同寻常的宽和和容忍。
    或者说,早已不是宽和容忍,而是近乎于纵溺了——
    刚开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还只是在早朝前,帝王更衣换上朝服后,拉着他不叫他从崇文殿的内殿出去,屏风那头跪着满朝文武大臣,这头贺顾却揽着帝王的脖颈仰着头目光定定的盯着他,向他索吻,这举动可谓十足大逆不道,十足放肆犯上,然而梦里的三殿下,尽管已是九五至尊,却也无法拿着他这个鬼魂惩戒,昭显君威,何况既然是“心想事成玉”里的三殿下,又怎么会伤害他?他果然不忍责斥贺顾,甚至也不曾对他说一句重话,只是在屏风后掌着少年的后脑细细的吻他——
    梦中的三殿下,对他几乎是予取予求、有求必应,可越是如此,贺小侯爷便越是不知收敛、为所欲为了。
    尽管贺顾从未对梦中的三殿下言明任何有关“喜欢”“爱慕”一类的字眼,毕竟这只是一个梦,贺顾自然也不可能会产生什么自己轻薄了三殿下,要对他负责之类的想法,只顾着开心和为所欲为就完事了。
    ……可时日久了,二人之间如此暧昧,他两个究竟如今是个什么关系,梦中的三殿下毕竟也是已过而立之年的成年男子,又岂能不知?
    是以今日入梦,三殿下这一个翻身把他压在下面,其实和往日他们做过的事相比,实在是不算什么,可贺顾断了五日不曾入梦,这些日子又在纠结自己不该沉溺于梦境之中的事,此刻骤然被梦中的三殿下压着,凑得这般近,便不由得一时身子僵了僵,有些不自在的微微将头侧过了几分。
    可裴昭珩一向是敏锐的,尤其是对贺顾,尽管是梦里的这个已经做了皇帝的裴昭珩,也立刻就注意到了贺顾这点小小的、和往日不同的抗拒反应。
    裴昭珩:“……”
    贺顾一时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作为一个失踪已久的鬼魂,和帝王重见后的开场白,却忽然感觉到肩臂被抓着的地方一轻,他愣了愣,转头便见梦中的三殿下竟然不知怎么忽然松开了他,在床帐里,面色淡淡的坐起了身,散着发斜倚在床头看着他。
    贺顾道:“我……我回来了。”
    梦中的三殿下道:“嗯。”
    贺顾顿了顿,想起方才他说的话,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一直在等我吗?”
    梦中的三殿下道:“在等。”
    他回答的这样坦诚,贺顾反而一时有些尴尬和不知所措了,傻了半天,才道:“呃……其实不必等我的。”
    梦中的三殿下开门见山的问道:“以前每日都来,为何这次足足五日不见踪影?”
    贺顾沉默了一会,想起之前的决定,在心中不知第多少次对自己重复:这只是个梦而已,没什么好磨叽的。
    便狠了狠心,道:“陛下也知道……我和你不同,我……我在这只是个鬼魂。”
    “我……我在这里可能留不久了,鬼魂总是要消散的,去投胎也好……或者不知道去哪里也好,总之我不可能一直这样化出实体,留在此间。”
    “陛下以后也不用再等我了,这次我身体消散后,可能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贺顾越说越快,也越说越乱七八糟,说到后面,他的脑袋几乎都是混沌的,只有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其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更加无暇去细想为何他要和一个他原觉得,仅仅是臆想中的梦中人道别,给他一个交代。
    可他却还是本能的这么做了。
    “陛下……陛下以后找个人陪着你吧,立后也好……还是什么别的妃子也好,你……”
    说到这里,却又猛地顿住了。
    他忽而就想起了之前他初入梦,做猫时看见的那个三殿下来。
    那个三殿下,明显是比如今他眼前这个要更加年长的,眼前这个还是刚刚登基为帝,那位“三殿下”却明显已经做了有一段年头的孤家寡人了。
    这是不是就说明,现在他怎么劝梦中这位眼下初登大宝的三殿下,不要埋头政务不顾身子,或是叫他找个人陪着,都是没用的?
    他总会成为日后那个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孑孓独身的孤家寡人。
    ……这都是已然注定的事。
    贺顾想到这里,被这个想法一下子揪的心脏都疼了一下,但他甚至还没来的及细想,究竟为何仅仅只是一个梦,却有这样连续的时间关系和因果,便被梦中三殿下的声音惊醒了。
    “朕不会立后,也不会纳妃。”
    贺顾怔了怔,转目去看他,却见他也正看着自己。
    “朕来日会从宗室子中择一贤者过继,传位于他。”
    尽管帐外寝宫里点着灯,然而帐幔落下,床帐里却是光线昏暗的,帝王的脸部轮廓在黑夜里看不真切,有些模糊,贺顾五指慢慢收紧成拳,喉结滚了滚——
    ……他实在是说不出让这人以大局为重,立后延嗣的话来。
    “朕不愿立后纳妃,子环难道就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吗?”
    梦中的三殿下如是淡淡道。
    贺顾身子僵了僵,抬眸去看他,三殿下眸色幽暗如深海,那眼神叫人触之便忘记呼吸,贺顾立刻挪开了目光,胸腔急促的起伏了两下,道:“……可我这次是真的要走了。”
    梦中的三殿下沉默了一会,道:“子环有何难处,为何不告诉朕,反要躲着不见朕……是否是因着你不能再这般化出寻常人的身体?朕虽然不通鬼神,也可叫人去寻,能通阴阳之士,总会有办法替子环……”
    贺顾闭了闭目,打断他道:“可我早已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咱们人鬼殊途,总有一天要散的……再说,哪里又有那么多的得道高僧,道门高人?“
    他说到最后,已经是声色切切,贺顾心中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样到底是在试图说服梦中的三殿下,还是在说服那个蠢蠢欲动、舍不得放下这个梦境的自己。
    可他说完了,梦中的三殿下却也只是静静看着他,没说话,贺顾被他看的心中莫名就生了些愧疚,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对一个梦中人感觉到愧疚,可是叫这双眼睛这样无声的看着,贺顾能察觉到感觉到三殿下无声的眼神里蕴含的意思——
    他侧过头去,喘了两口气,没说话,三殿下却淡淡道:“子环……是你不想再来见朕了,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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