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
    是了……江洛二地,这些年可谓是东宫的钱袋子,为裴昭元捞钱,实是尽心尽责,就连发了水患,不惜引起皇帝注意,都忍不住要在赈灾钱银里捞一笔,皇帝虽是仁君,却也只是素来待下宽宥,并不是没有脾气,帝王毕竟是帝王,能忍得了眼睛里有沙子一时半刻,却忍不了长此以往。
    且现在监司院南下往江庆去了,又岂止是江洛官场要遭一场清洗,这更是要收了太子的钱袋子,真闹大了,那就是狠狠的一巴掌抽在了太子的脸上,几乎是皇帝明晃晃的要告诉儿子,你做的那些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可……真有那么容易吗?
    一方水土,大小官员、盘根错节、各有来历,真要是官官相护起来,别说是两个钦差,皇帝亲自去了都未必能把事情扯清楚,以这位陛下谋事,若非十足把握,他是定然不会轻举妄动,打草惊蛇的,所以皇帝此次既然动了手,那便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洗个干净了。
    说不清,那就只能死人了。
    贺顾的面皮抽搐了一下,抬起头来看了看王沐川,道:“这事……的确牵连甚广,干系重大,恩师叫我拔用后离京去,也是因此吗?可江洛闹归闹,陛下要剪除的,也是……那位的党羽,这和我有何关系?”
    王沐川淡淡瞥了他一眼,道:“如今我们王家、还有你家,都已经在一条船上了,子环可否明白?”
    贺顾愣了愣,心中忽然一动,道:“王家……这……”
    王沐川道:“谨遵圣意罢了。”
    贺顾唇角抽了抽,这才猛地发觉,这一世看似风平浪静,但其实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也早已是暗潮涌动,只是他一直未曾察觉而已,虽然知道皇帝可能属意与三殿下,但是此刻亲耳听到王沐川这么说,他还是有些震惊。
    若是旁人此言,他可能还要怀疑其中有诈,来人居心叵测,可说话的是王家,更是王二哥亲口告诉他,这是怎么也不会有假的。
    王沐川道:“虽监司院是往江庆去的,但你仔细想想,弓马大会也不过半个月时日,如今陛下的确是谋算深远,绕开了那位,不叫他知道江庆即将有变,但等你们这波人拔了官,回京任用,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届时江庆之事传回京城,难不成子环便以为那边的官场就牵涉不到京城了?都是千丝万缕,彼此休戚相关,届时你刚刚拔用,任了京中职司,这场风雨便是躲也躲不过去,你是武官,手上要不要沾上血?若是真的沾上了……”
    王沐川只说到了这里,贺顾却已经都明白了。
    的确,陛下有心扶植他起事,日后成为三殿下臂助,此事旁人可能还不太能察觉的出来,但他身处其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恩遇,皇帝诸般拉拢,他都能感觉得到,若是弓马大会后,他真的任了京中武职,届时差事推脱不掉,手上难免要沾上血,不为别的,就算为了要和皇帝表忠心,这也是躲不过的。
    可是以后呢……
    这场变故,搞不好就是太子一党,出现颓势的开端,这固然是好事,可太子毕竟是太子,是皇帝自幼教导的储君、关乎社稷的国本,皇帝自己可以责难他,可旁人若是真的也搅和在其间,落井下石的补刀,届时以当今圣上这般多疑性子,就算当时不追究,以后也必然要心存芥蒂。
    真到那时候,他如此亲厚恪王,手上却又沾了太子门人的鲜血,岂不是又成了……一把刀?
    皇帝可会多心,以后可会还能容得下他,还会给他什么差事,重用于他吗?
    一个不好,说不得连恪王在皇帝心中清清白白乖儿子的形象,也要给带累个烟消云散了。
    贺顾越想越觉得心惊,他背后不知何时起了一层冷汗,几乎浸湿了衣衫,抬眸看了看王沐川,拱手由衷道:“多谢老师提点,多谢二哥奔走告知,否则我险些就想岔了,到时候若是坏了事,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王沐川微微颔首道:“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你眼下年轻,出京去,一可避得这场祸事,二也可积累资历,你们武将和我们读书的不同,还是要有军功在身,以后才好行事,如今西北草原尚算太平,南方夷狄也还顺服,你便是出京去了别处大营,想来差事也多是清理些小股散兵游勇、不自量力叛乱的散寇,危险不大,正可历练一二。”
    贺顾笑道:“二哥心细如发,这般为我仔细考量,我倒要好生谢过二哥了。”
    王沐川道:“你我相交多年,何必言谢。”
    贺顾笑了笑,正要转移话题,却忽然又想起一事,正好王沐川今日也在这里,二哥是个聪明人,不如问问他,顿了顿,便道:“我还有一事想问问二哥。”
    王沐川道:“但说无妨。”
    贺顾道:“年关那会……宗山那事我总觉得蹊跷,除夕宫宴那日报信的那个兵士,他自称是十二卫螣蛇麾下,我看着却觉得不像,也叫人转告了陛下,可时至今日,也未听闻陛下彻查此事,有所发落,这……”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没再继续说下去。
    此事背后是谁干得,他都能猜到,二哥这样聪明,定然也心知肚明,他们俩都知道了,没道理宫中御座之上的皇帝就猜不到,可他便是知道了,却还是没有什么反应,只默认了“长公主死于匪祸”这个说法,也不曾再去追究、捉拿那群神秘的马匪,陛下心中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都这样了,难不成他还相信太子不成,皇帝总不会真的以为裴昭临那脑子,能干得出这种事吗?
    只是如今江庆官场有变,这也可能是皇帝开始朝太子下手的一个讯号,但宗山的事,皇帝一直如此隐而未发,贺顾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太舒服。
    无论死的究竟是真的长公主,还是假的,但皇帝却连个说法也没有,查也不查,实在叫人觉得心中有些憋屈,叫贺顾忍不住有些为了皇后娘娘和恪王不平。
    王沐川道:“我道你要问什么,原来是此事,你急什么,陛下心中明镜一样,都一清二楚,只是还未到时候,才不便发落罢了。”
    贺顾一怔,道:“二哥是说,陛下都知道?”
    王沐川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就差把“你在说废话”两个字写在脸上了,顿了顿,才道:“倘若陛下毫无察觉,眼下留京监国的,就不是忠王了。”
    贺顾还是有些茫然,摸了摸脑壳,一脸痴呆:“啥意思……”
    王沐川:“……”
    他深呼吸了几下,心道和脑子不好的人交流是这样的,有点耐心,别和他着急,半晌才匀过了气,压低声音道:“这有什么想不通?陛下就算知道,也不得不如此,且如今陛下所为也是已然生了戒心,监司院要整肃江洛官场,弓马大会陛下又不在京中,届时若留了东宫监国,万一江洛有变,惹急了那位,倒时候陛下、皇后娘娘都在西山,京里留着的人万一出个什么昏招,陛下可要如何放心?”
    贺顾呆了一会,半晌才回过神来,又“啊”了一声,想了半天,才长长出了口气,叹道:“……的确是这样,二哥敏慧胜我多矣。”
    王沐川:“……”
    怎么一到了这人面前,他就控制不住翻白眼的欲望呢?
    王沐川沉默了片刻,才道:“此次也可借此机会看看,这风波定然不小,到时候只看着陛下黜落了哪个,便知他属意于谁了。”
    贺顾想了想道:“我有点明白,但又不很明白,还是二哥见事通透,总之我自请出京便是了,其他的就不多想了。”
    王沐川“嗯”了一声,忽然问道:“你今日晚上上哪去了,小诚说你这几日晚上都不见人。”
    贺顾:“……”
    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
    顿了顿,才挤出一个有那么点僵硬的笑容来,道:“我……呃……我去看风景了。”
    王沐川道:“我明日便回京去了,你若见到恪王殿下,要告诉他今日我与你说的事,毕竟当初是他去了江洛、收尾赈灾、河工一干差事,监司院此行似乎成竹在胸,多半是已有了名册,若这名册和恪王殿下有关……”
    他顿了顿,最后只道:“要叫他万事小心。”
    贺顾连忙应了是,道:“明天就回去?会不会太赶了,好容易到草原上来一趟,二哥不若也歇息两日,看看热闹,那么着急赶回去做什么?”
    王沐川凉飕飕道:“我还要回家备考,可不像你堂堂驸马爷兼长阳侯,身家丰厚,又得了陛下、王爷青眼,以后前途无限,要是日后我落了榜,还不知道上哪里讨饭。”
    贺顾被他挤兑的有些尴尬,摸摸鼻子道:“这……这是哪里的话,老师和师娘岂会放你去讨饭,再说二哥如今已有举子功名了,你又如此才学过人,下次春闱定能得中,一举选入翰林院的!”
    王沐川闻言,眼珠子转了转,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低低叹了口气。
    贺顾纳闷道:“二哥这是叹什么气啊?”
    王沐川道:“去年我本可得中,只是在卷中抨击了两句陈家,不想后来才知道,有一位同考官竟曾是陈家老太爷的门生。”
    贺顾闻言,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半晌才回过神,忍不住眉宇间爬上三分怒意,差点没忍住“蹭”的站起身来,当即便微微拔高了音调道:“什么?竟有这等事,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是哪个同考官,他这是携私阅卷!他这是……”
    王沐川赶忙道:“你小声些!”
    贺顾这才稍微克制了一点,深吸了一口气,道:“他们这也太过……唉,二哥你说你这是何苦,什么时候针砭时弊不成?非得在科考场上笔杆子痒,不是,你好歹也是老师的亲儿子,他们若真的这样,明目张胆因一己之私黜落你的文章,就不怕老师参他们一本吗?”
    王沐川道:“他们正是心知肚明,父亲绝不可能为了这种事,和陛下上奏的,你说的不错,也是我自己太过于麻痹大意、恃才傲物,白白耽误了三年前程。”
    贺顾沉默了一会,道:“……那我要是选官出京了,届时江庆的事传回京中,可会波及到老师,毕竟他如今也是议政阁大臣,身份与旁人不同,恐怕不好回避吧?”
    王沐川道:“你不必担心这个,父亲自有主意。”
    贺顾道:“那就好。”
    两人默然片刻,王沐川看了看贺顾,忽然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子环如今上了这艘船,和那掌舵的,关系可还好吗?”
    贺顾茫然了一会,琢磨了半天,才明白过来王二哥这是再问他和恪王殿下关系如何,他挠了挠耳后,道:“尚……尚可吧。”
    王沐川沉默了一会,道:“那事……你可想通了。”
    这次贺顾明白过来了他说的是什么事了,估摸着是他和“长公主”、三殿下的事。
    贺顾便答道:“早想通了,二哥这也太操心了。”
    王沐川顿了顿,颔首道:“你能想通就好,毕竟……前路漫漫,如今能得殿下信重、留下几分情谊,别有什么龃龉,对以后也是好事。”
    贺顾心道哪有什么龃龉?他都天天和恪王殿下贴贴了,只是这话也只能心里说说,真要让王二哥知道了,八成得吓的大喊败坏伦常、有伤风化。
    嘴上便只“嗯”了一声,又和王沐川闲谈了几句,贺诚便回来了,贺顾见他来了,招呼他收拾收拾,给王二哥腾个地方,好叫他今晚也歇在这帐中,贺诚闻言,却道:“三人一帐,也太挤了,正好方才我去定野表哥那,看他那帐子只有他一个人,不若叫王二哥去定野那休息吧?”
    王沐川闻言应允,便跟着贺诚去了言定野那边,等贺诚回来,夜已深了,贺家兄弟俩各自歇下,暂且不提。
    第二日贺顾睡过了头,他昨日特意把恪王殿下那块玉枕着睡了,然后却是一夜无梦,别说之前那个梦中的三殿下了,贺顾睡得可香了,连个屁都没梦到。
    天亮了,还是贺诚担心会耽误他今日比武,才把贺顾给摇醒的。
    贺顾醒来第一件事,便是下意识的摸了摸枕下那块玉,脑子茫然了片刻,一时半会还没清醒,贺诚却已经钻出去看了一眼,回来便满脸焦急道:“大哥快些吧,我看许多比武的都已经走了,你这才刚醒,可别耽误了正事。”
    贺顾被他催的头更昏了,好容易才强打精神起来收拾洗漱,穿戴更衣,一切妥当才揣上了那块玉,撩了帐子带上贺诚往比武的大校场去了。
    草原上的清晨天气甚好,阳光熹微,天际尽头一层浅浅的绯色,用作校场的那片大草原上,已经布置了十几个擂台,第一日并不比弓马,比的是擂台。
    弓马大会要拔用武将,擂台也是正儿八经的武斗,各选趁手兵刃,虽说场面话说了点到为止,互不相伤,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刀兵无眼,何况这是三年才有一次,能在天子面前露脸的机会,没人不拼命,是以每次弓马大会,被削掉了半截胳膊腿儿的,虽然少,但也并不是没有。
    贺顾一到场上,旁人没注意到他,倒是有个小内官站在入口处,一见了他便眼前一亮,赶忙凑上来,道:“驸马爷,您来了。”
    贺顾不太想得起这小内官是谁,茫然道:“这位内官是……”
    小内官连连点头,脸上笑得热情洋溢道:“奴婢是皇上身边伺候的,名叫斋儿,驸马爷叫我小斋子就成,是陛下叫我来给驸马爷传话的,说东三、南三、北三擂台都是选出京将官的,可能打得狠了点,怕那些不长眼的伤了驸马爷,西三就好些,驸马爷也可自己度量度量。”
    贺顾闻言,沉默了一会,心道皇帝给他这后门儿开的,简直有点太离谱了,连擂台都给他安排好了……
    他竟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然而贺顾抬眸远远看了一眼西边的三座擂台,望了望那些等在擂台下,一个比一个脚步虚浮、脸上笑容飘渺、隐有肾亏之像的公子哥儿们,便大概明白了。
    那三个擂台,大概是专选京中清贵闲职的,不然这群二世祖,断不可能凑到那去。
    在转目看看其他擂台,无论是台上打着的、还是台下等着的,果然正常了许多,总算是身材精悍、有点本事的正常武人了。
    贺顾沉默了一会,皇帝可是他老泰山岳丈,他老人家的好意自己也不好推拒,就算他昨日听了来自京城的一通最新消息,和王家智囊团的参谋,心知自己不能留任京中 ,但此事不好明言,要拒绝皇帝的好意,还是得亲自去和他说。
    便道:“现在陛下在哪里?我有事想禀报,不知可否劳公公引见?”
    斋儿道:“自然可以,驸马爷且随奴婢来。”
    贺顾跟着他绕过了几座擂台,果然在最前方看到了帝后二人的御帐,斋儿在帘前通报了一声,没多久里面传出来一句“进吧”,斋儿便回头道:“驸马爷且去吧。”
    贺顾朝他微微颔首,撩开帘子进了帐中,却不想帐中除了皇帝、皇后,还坐着一个身体肥壮、胡子茂密卷曲的男人,贺顾只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正是那庆典第一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异族小姑娘的亲爹,忽彭汗王。
    贺顾撩了衣袍下摆,正要下跪行礼,皇帝便已经笑道:“不必多礼,这里就我和皇后、汗王在此,没什么外人,你且坐吧。”
    王忠禄一向是眼色过人,皇帝话音未落,他已经朝着随侍内官使了个眼色,叫他们给贺顾端来了张小圆凳。
    见贺顾坐下,皇帝才道:“朕前脚刚叫斋儿去给你传话,你后脚就上朕这儿来了,怎么?可是有什么事么?”
    贺顾道:“臣正是为了这事来了,臣是特意来谢天恩,谢过陛下回护之意的。”
    皇帝何等敏锐,只是听他这么一开口,便察觉到了贺顾的意思,他眉头一动,道:“哦?驸马这还没比武,便来谢恩了,看来是不愿领朕这个恩了?”
    贺顾连忙站起来,躬身道:“臣斗胆,臣……臣还是想博个出京去的差事,就……就不去西三擂台比武了。”
    皇帝还没说话,皇后却在旁边微微蹙眉道:“什么,顾儿是想出京去吗?”
    贺顾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臣确然有寻个离京武职,稍加历练的想法。”
    陈皇后道:“顾儿去年才和你爹从承河回来,你还这样小的年纪,已是吃过不少苦了,好容易回来,在京中玄朱卫谋个差使,以后陛下封你做个御前护卫不好吗?怎么就非得想出京去遭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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