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元勾了勾唇角,也不着恼,道:“父皇不必嘴硬,他是不是孬种,父皇心里比儿臣清楚,让孤再想一想,还有谁……”
    “喔……难不成,父皇还指望那个贺家的小子么?儿臣倒也看出来父皇为了栽培他,真是一片苦心了,他倒是个好人选,贺家与言家都是累世的军门勋贵,他又有武勇,最难得的是脑子还是个一根筋,用着叫人放心,且又是三弟的‘姐夫’,沾着亲带着故的,他像是个重情义的,以后必然忠心耿耿……只要栽培起来了,日后便是三弟的左膀右臂,如何,父皇看儿臣猜的可对吗?”
    殿中一片静默。
    太子讥笑一声,道:“只可惜,再好的铁料锻成好刀,也需日久天长的锤炼,就算父皇为三弟千算万算,对姓贺的小子一片苦心,眼下也没时间锤打他了,领兵为将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就算三头六臂,如今也不过是个黄毛小子,难不成父皇以为就算让他带上几个虾兵蟹将,便能和五司禁军抗衡了?”
    皇帝还是不回答。
    太子似乎也说的累了,忽然从长椅上站起身来,脸上笑意消散的一干二净,他一步一步行到床前,低头看着君父面无表情的淡淡道:“这么多天,孤已经累了,也不想与父皇再这么掰扯下去,父皇今日便把诏书写了吧。”
    “孤还认您这个皇父,只要您把诏书写了,日后便是太上皇,孤必不会伤及父皇一根汗毛,也不会……”
    皇帝却道:“那……咳咳……那你的兄弟们呢?你可会……咳咳……你可会善待于……咳咳……善待于他们?”
    太子闻言沉默了一会,面无表情道:“父皇当年是如何坐稳帝位的?当初父皇都没做到的事,却要拿来要求孤,不觉得有些太过分了吗?”
    “您心知肚明,又何必再问?”
    语罢也不等皇帝回话,便对殿外抬高声音道:“来人,纸笔。”
    殿外立刻有小内官捧着笔墨进来了。
    裴昭元垂目居高临下的看着皇帝,冷冷道:“儿臣已经没有耐心了,父皇若是今日还不写,那便不要怪孤心狠了。”
    皇帝喘了两口气,低声道:“你待如何……?”
    裴昭元淡淡道:“儿臣知道,父皇不在意自己的身子,父皇便是因着豁得出去,什么都敢拿来赌一赌,当年才能笑到最后。”
    他沉默了一会,声音低了几分,幽幽道:“……但那时,也无人知道父皇的软肋在哪里吧?”
    “父皇不知道吧,昨日夜里,三弟说要来见儿臣。”
    “眼下三弟和姨母二人母子团聚,都在外面等着呢。”
    皇帝喉头一哽,忽然睁开眼看着他,声音变得十分沙哑。
    “你……你这个不孝子……”
    裴昭元见状,却忽然笑了,这次他笑得舒心且肆无忌惮:“哈哈哈哈……怎么?父皇演不下去了?儿臣要父皇的性命,父皇都能和儿臣父慈子孝,怎么如今不过是牵累到旁人,父皇反而要憋不住恼羞成怒了?”
    皇帝却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道:“朕……朕想救你,你却……咳咳……却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
    裴昭元皮笑肉不笑道:“父皇愿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但皇帝却只是又合上眼,躺在榻上一动不动了。
    裴昭元见状,微微一怔,唤了他两声,皇帝却仍然是巍然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裴昭元心头莫名一股火起,他也不知道究竟是被这几日皇父始终油盐不进的磨洋工磨的,还是恼恨看见皇父这样对自己不闻不问恍若不觉的态度,抬高声调怒道:“来人,把皇后与三……”
    只是话音未落,却听皇帝忽然开口道。
    “太子妃肚子里已有了你的骨肉,你可知晓?”
    裴昭元神情一怔,忽然僵住了,后头没说完的话也彻底被堵在了嗓子眼里,半晌他才不可置信的低头看去,望向了御榻上悠悠开口的皇帝。
    “元儿,如今你我父子二人,都是在赌自己的妻儿,既如此……你可敢与朕赌吗?”
    第107章
    裴昭元面上本已不耐烦的十分明显,然而听了皇父这看似轻描淡写的随口一问,表情却忽然凝固在了原地,仿佛被兜头浇下了一盆冷水。
    他低头看着皇帝,嘴唇颤了颤,脑海却迅速的反应了过来,皇父这淡淡一问代表着什么,哑声道:“她……她在父皇手上?”
    本该是个问句,可裴昭元话一出口便知道他猜的多半没错,语及最后一字,已然没什么询问的意味,而是十足十的笃定了。
    老皇帝闭着眼、牵着嘴角笑了笑,低声道:“当年……朕把孟氏定给你做太子妃……你虽面上应承了……心里……咳咳……心里却不痛快……嫌弃着你孟师父……咳咳……孟师父家只是寻常……寻常清流门第,既无……咳咳……无什么权势……又无什么家底,虽能叫你在文人之中博个好名声……可实在好处……咳咳……却没什么……朕说的是也不是?”
    裴昭元的眼神一点点变得森寒了起来,他垂眸的看着皇父,整个人仿佛已在发怒的边缘,却始终还是一言不发。
    他不言语答话,皇帝也不介怀,只继续道:“朕后来……后来才想明白……咳咳……是不是从那时候开始……你便对朕心存芥蒂了?觉得朕……朕待你不公?咳咳……不对……不对……或者还要更……更早……你心中……便恨上了朕这个生身父亲……是……咳咳……是也不是?”
    裴昭元沉默了一会,只面无表情的问道:“父皇是如何知道孟氏有孕的?她如今人在哪里?”
    皇帝却对他的提问恍若未闻,只闭着眼继续低低道:“你的秉性……朕……朕是你的君父,岂能……岂能不知?朕当初……会看中孟博远这个孙女……也是相中她脾气温厚敦仁……虽则家中……咳咳……虽则家中庶妹再三刁难……这孩子……却一直容着她们……不曾记恨,对上……对上有孝……对下也有……有怜……”
    “朕……朕原想着……咳咳……给你许配这样一个太子妃……以后也可叫你看看一个女子的心胸……心胸和气度……咳咳……尚且如此……天长日久……也好叫你慢慢养出人君……咳咳……人君的气宇……孟家虽无什么权势……可朕把孟氏许给了你……于你……于江山社稷……都是好的……朕以为……以为你以后会明白……咳咳……明白朕的苦心,善待于她……”
    太子的牙关微不可察的轻轻抖了抖,半晌才冷冷道:“文茵是老师的孙女,更是儿臣的结发妻子,儿臣自然是善待于她、珍而重之的,如今倒是父皇,拿文茵一个弱质纤纤的无辜女子的性命相胁于儿臣,却要和儿臣说教什么人君之气宇,父皇便……不觉得可笑之至吗?”
    老皇帝却只是躺在榻上,摇了摇头,缓缓道:“不是朕要拿她相胁于你……是元儿自己……咳咳……自己把她放上了赌桌……在其位……谋其政……你既要的是这九五之尊的位置……便该明白……身上之物……身外之物……身边之人……全是赌注……难不成只凭你不想赌……便不赌了吗……”
    他说着顿了顿,低低的笑了一声,带着几丝浑浊的痰音,只是听着,也叫人觉得胸腔里闷得难受。
    “……那可不行。”
    皇帝如是道。
    裴昭元沉默了一会,这次他竟没太恼怒,反倒直勾勾的盯着床上躺着病弱的皇父,半晌,才道:“所以……父皇当年……便把姨母摆上了赌桌,如今……又要为了三弟……”
    说到这里,却顿了顿,裴昭元一时也有些怔然,脑海里似是而非、云里雾里,此时此刻,便是连他也真的不知道,对这个皇父而言,他那三弟究竟是赌注,还是那个让他尽管奄奄一息、却也要奋力一搏的筹码了。
    但有一点,老皇帝却的确没猜错。
    孟氏于裴昭元而言,的确与旁的女子,并不相同。
    孟文茵虽不是豪门之女,却生在孟家这样一个累世清流的书香门第,当初嫁入东宫时,裴昭元还在为了博君父欢心扮做仁德贤厚的储君模样,自请除了礼部的大人们共议后、觉得绝不能免的,其他所有婚仪,都能省则省,一应开支,也都能削则削。
    太子有这份节俭体恤的心意,虽然没有这样的旧例,但众臣工们听闻后,自然皆是交口称赞夸东宫有德,于是皇帝便也不好再回绝,是以孟氏嫁入东宫,虽然身份贵重,该有的婚仪也没少,却也实在是国朝自开国以来,嫁的最不风光的太子妃了。
    可尽管如此,这么多年以来,孟氏却也从来不曾和裴昭元吐过一个字的苦水、更不曾抱怨。
    皇帝看得没错,太子妃孟氏,的确是个真正柔顺又温善的女子,待旁人如此,待裴昭元则更甚,而她的祖父孟博远孟老太傅也是如此,一腔真心的盼着国朝的太子越来越好,这些年来虽然不曾帮过裴昭元什么大忙,然而在文臣一脉之中,裴昭元之所以能够博得今日这样的好声望,除了显贵的外祖陈家,也很有清贵的孟家相助的原因。
    而孟文茵这样的妻子,也的确很难让人讨厌的起来。
    是以当初裴昭元娶她时,虽还心中多少有些不快,可后来天长日久,却也不免渐渐对她改了态度,不自觉的一点点对她怜惜爱重起来。
    他生在天家,又年少丧母,在这世上,莫说兄弟血亲,便是连亲生父亲,待他也非真心,时至今日,真正不因着他这太子身份,全心全意盼着他好的,仔细一想,竟也只剩下了这一个妻子。
    所以即使这么多年来,孟氏始终无所出,裴昭元也不曾怪过她分毫。
    所以即使他豁出命来要和皇父赌这最后一局,却也不敢把孟氏留在身边,事前便叫人偷偷把她送出了京城。
    裴昭元太懂得——
    不管是他已然置身的这个位置,还是他觊觎的那些东西,都决定了无论自己喜爱什么东西、什么人,都不能写在脸上叫人知晓,否则日后一旦被人拿住,便是他的命门。
    就好像姨母之于父皇。
    所以这么多年来,孟氏在他心中虽然地位非凡,可在君父面前,他也从未多提过只言片语,表现出过一分一毫。
    可是此刻,身陷囫囵,裴昭元却才猛然惊觉,原来,他竟从未骗过皇父的眼睛。
    皇父说的没错……再珍视的东西,一旦上了这张赌桌,便再也由不得自己了。
    裴昭元的腮帮子颤了颤,半晌才强逼着自己挤出了一个略带几分讽刺的讥笑,道:“……赌?父皇以为,儿臣今日既敢做这些事,难不成还怕和父皇赌一个女人吗?”
    “一个女人罢了,便是她肚子里真有了孩子,难不成儿臣还缺这一个孩子了吗?”
    “她不过可有可无,父皇拿她和姨母、三弟比,儿臣究竟该说父皇老了?还是该说父皇糊涂了?”
    “父皇凭她……便想胁制儿臣,不觉得太可笑了吗?”
    皇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躺在御榻上,仍旧费力的喘着气,缓缓道:“该说的……咳咳……朕都说完了……至于怎么做……元儿自己拿主意吧……”
    裴昭元的脸色很难看,只不过是短短几息功夫,便已是青红交错,他嘴里无声的低低咒骂了一句不知什么,站起身来转头便出了揽政殿内殿的殿门,皇帝躺在御榻上,只远远听见一声尽管隔了老远、却也能听出摔门之人力道有多大的巨响。
    然后殿外便传来了几声太子的怒骂和申斥。
    皇帝恍惚了一会,心知外头太子这是在盘问孟氏的下落,这才暗自稍稍松了口气。
    可心底却是越来越焦灼了。
    ……已经整整第八日了。
    千算万算,这场赌局里,他本该每一处都胜劵在握,可天下毕竟无尽算之事,七分谋事、三分谋人,若说唯一有一点不确定的——
    便是贺家那孩子……他究竟可堪此重托吗……
    殿门吱呀一声响,太子的脚步声与以往不同,急促之中还隐隐带着一丝怒意。
    皇帝的思绪,便这样忽然被打断了。
    太子三步并作两步,行到内殿御榻前,低头看着皇父,他面无表情,肩头却在微微颤抖。
    皇帝缓缓睁了眼看着他,嗓子眼里顿了顿才低声道:“……只要皇后平安,孟氏和她的孩子……便也会平安。”
    裴昭元道:“若是儿臣不答应呢?”
    皇帝的喉结在细纹横生的脖颈皮肤下滚了滚,没有回答。
    裴昭元冷笑一声,忽然朝身后道:“来人!带上来!”
    “孤最迟不会等过今日日落,父皇可要想清楚了,究竟是孟氏的命金贵,还是姨母和三弟的命金贵?”
    也不知真是被这大逆不道的话惊着了,还是这几日的病情并未停止恶化,御榻上的老皇帝忽然剧烈的咳嗽了起来,那动静仿佛肺都要被咳出来,太子却冷眼旁观着无动于衷,只道:“今日日落,若孤见不到传位诏书,孤可不会只是让姨母干干净净、舒舒服服的死了,到那时候,父皇可不要怪孤心狠。”
    皇帝的瞳孔缩了缩,正要开口,外头却忽然传进来一阵嘈杂的人声,殿门被人“砰”的一声撞开了,再然后,便是一连串慌乱的脚步声朝着内殿靠近。
    裴昭元勃然大怒,转头斥道:“谁让你们进来的!”
    传话的小内官这次却没被吓到。
    ……或许说他没被吓到,也不很贴切,而是应该说他没被太子吓到。
    他双目惶然失神,扑通一声朝着太子跪下,哭丧着脸道:“太子殿下,外头……外头有人杀进宫来了……有人杀进宫来了啊!奴婢们方才开门望了一眼,外头好多的死人……好多的死人啊……老天爷……这是怎么了……这可是皇宫啊……”
    裴昭元的眼皮剧烈的一跳,心中咯噔一声,迅速两步行到那内管面前,一把拽住他的前襟将他狠狠拎了起来。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第108章
    北风呼啸,漫天雪舞。
    此时此刻,无论是后头赶来的周羽飞、燕迟二人,还是前面就跟着贺顾的两千多余兵士、府卫,人人都知道前头等着的将是一场苦战,汴京城毕竟是整个大越朝的帝京,而京畿五司禁军,则更是人人都知晓的军纪严明、令行禁止、能够以一当百的精锐之师,他们对城内此刻的布防情况,几乎一无所知,而那位刚刚才新得提拔、年纪轻轻的游骑将军贺顾,究竟能否当此重任,也没有一个人心里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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