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愣,道:“你就是来与朕说这个的?”
    燕迟道:“此事的确有些离奇,但的确属实,臣不敢瞒着陛下。”
    皇帝道:“你还知道不能瞒着朕,这便好。”
    又道:“至于郡主身份的事……珩儿和顾儿是莫逆之交,这孩子骨子里便重情义,他还对顾儿有愧,想抬举他,给他的女儿一个好出身,朕已许了,这孩子无论什么身世,到也都不重要了,这种事便不必特来告知于朕了。”
    王忠禄在后头却听得心中微微一动。
    ……原以为陛下是气狠了恪王殿下的,怎么现在看来,却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燕迟沉默了一会,道:“并不是这个缘故,福承郡主的身份……”
    皇帝终于转回目光低头看了他一眼,道:“究竟怎么了?难不成这孩子的生母是狄夷人么?”
    燕迟道:“臣冒犯,此话恐怕……”
    说着看了看旁边垂首不言的王忠禄。
    皇帝见状明白了他的意思,摆了摆手道:“忠禄,你先下去。”
    王忠禄应了是,果然退远了。
    燕迟这才站起身来,在皇帝耳畔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皇帝本是满脸的漫不经心,然而刚听了第一句,便愣住了,很快神色大变,面皮抽搐着抖了抖,等燕迟说完,才道:“你说什么?这如何可能?简直……简直荒谬,荒谬,谬不可言……”
    燕迟道:“臣不敢欺君。”
    第118章
    燕迟从宫门出来,沿着太和门前的长街走了约莫半柱香功夫,又在转角处七拐八拐几回,路上行人越来越少,终于在窄巷尽头遇到一个叼着草茎、抱臂靠在墙根、短装打扮的青年。
    此人正是恪王身边的近卫,承微。
    承微见他来了,“呸”的一声吐了嘴里的草茎,笑道:“燕兄,出来了?”
    燕迟“嗯”了一声,抬眼看了承微一眼,便又迅速的垂了回去,眉宇紧锁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承微见状,倒也不急着问他个究竟,只笑着招呼他上了旁边停着的马车。
    等上了车马,门帘掩上,承微才道:“王爷叫你说的,你都和陛下说了?”
    燕迟道:“说了。”
    承微闻言松了口气,道:“既说了,陛下还能把你好好的放回来,那就还好……陛下究竟是个什么反应?”
    燕迟沉默了一回,道:“陛下原是不信,后来见我不像玩笑,又好像有些信了,只是我也看不出陛下究竟是什么态度。”
    承微闻言,虽然有些失望,还是劝慰了他两句道:“陛下毕竟是陛下,咱们看不出心思来,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总之这事是殿下嘱咐的,咱们办妥了便是,燕兄怎么倒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燕迟抬眸看着承微,紧了紧唇,终于道:“我还是觉得……王爷这个关节上把此事告诉陛下,是否有些太过冒险了?万一陛下难以接受,那侯爷和小郡主,还有王爷……”
    他叹了一口气,道:“惭愧,我自十三岁起,便在宫中当差,时至今日,却还是猜不透皇上的心思。”
    承微拍了拍他的肩,道:“咱们要是有那洞悉人心的本事,还需靠这一身的硬功夫混饭吃么?燕兄不必太过自责了,总归咱们按王爷的吩咐做好就是了,天塌下来也有主子在前面顶着,你担心个什么?”
    燕迟道:“承微兄弟说的我自然都明白,是王爷替我寻回了胞妹,又自金陵将她从火坑里救出来,送回京交还到我手上,这份恩情便是叫燕某粉身碎骨,也报答不上。”
    “如今叫我看着王爷犯险,此事还是我亲口捅给陛下的,承微兄弟你说……叫我如何能不担心?”
    “你说陛下,他真会如王爷所说的那样……”
    承微笑道:“燕兄莫不是跟着小侯爷的日子长了,怎么学的和他身边的征野弟弟一个模样?咱们王爷和陛下是亲父子,陛下的性子你知道,王爷还能不知道?再说这一路去承河擒了杨问秉,你也是亲眼瞧着的,王爷行事你还不放心吗?且把心揣回肚子里去吧,与其在这操心这些有的没的,倒不如琢磨琢磨两日后小郡主满月宴,送个什么小玩意做贺礼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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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那日去了王府,得了王二哥一番指点,贺顾总算是把提到喉咙口的心给放回了肚子里,不再替三殿下的处境忧心了。
    毕竟王二哥虽然早些年总爱和他说些促狭话,以挤兑贺顾为乐,但许是这两三年来年纪见长,性子也变得沉稳的多了,他本来就是读书进学的好材料,且比起性情爽快朴实的王家大哥王沐泽,王沐川虽某些地方稍显死板了些,可敏慧之处却更肖乃父,尤其是那些朝堂上的弯弯绕,贺顾有时置身其中都尚且看的云山雾罩不大明白,他不过是听人转述一二,竟就能看出个大概 。
    这一点从上回西山弓马大会,王二哥亲自来劝他不要留在京中,便可见一斑了。
    如今仔细一想,那时倘若贺顾通过弓马大会留京,不是进玄朱卫,便是进京畿五司禁军,玄朱卫虽然隶属十二卫,没掺和着和太子谋逆的事,身份清贵、日子好过,但拔升却慢,他要是在玄朱卫赶上太子逼宫,怕是连一兵半卒也调动不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陛下和三殿下自生自灭了。
    至于京畿五司禁军,那就更不必说了,掺和进了谋逆这种事里,太子是皇帝的亲儿子才能勉强留下一条命来,他们又如何能摘的清楚?
    这些事贺顾都一一记得,如今自然也知道王二哥的意见当得多少分量。
    这件心事放下,贺顾心口上的大石总算是挪开了,皇帝既然不可能复用太子,那再立三殿下便只是时间问题,等就是了。
    贺小侯爷本来是个急性子的人,什么事都恨不得立马得个分明,这一世最黏糊的时候,大约也就是一年前和裴昭珩纠缠不清的那段日子,他一向是最不爱等的,可如今有了个黑猴闺女,注意力可以完美的得到转移,倒也不在乎老皇帝耗时间了。
    便索性回了家去,开始欢欢喜喜的张罗起了宝音小姑娘的满月宴。
    兰宵见状,也停了书坊和绸缎铺的庶务,回了公主府开始一心一意的替贺顾忙活布置起来。
    小孩子的满月宴,本不必费什么太大周章,只是小黑猴得来不易,这个小姑娘在贺小侯爷肚子里时,又是那么的乖巧懂事,寻常妇人怀胎的那些苦楚,贺顾几乎都没机会体会,不仅如此,肚子里带着宝音的那段日子,也正是这一世他重生后最没有着落,奔波最狠的一段日子——
    喝酒、骑马、三军之中来回……
    可以说怀孩子的人不该做的,贺小侯爷全做得齐活了,可即便如此,小黑猴还是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出世了。
    不过宝音终归是早产,可见那些事,多少还是对小黑猴有些影响的。
    贺顾本来还不大适应自己“生”出了一个孩子这事,但每每一想到宝音早产这事,心中便多少有些内疚……
    宝音是他和三殿下的亲闺女,按理说他俩这样的相貌,宝音就算全部去其精华、取其糟粕,也丑不到哪里去,可生出来却是那么个黑猴样,没准也是因为在胎里时间没呆足,脸都没长好便生出来的缘故呢……
    所以闺女长得丑,贺小侯爷扪心自问,他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只得在心中长叹一口气,暗道罢了罢了,就算以后嫁不出去,宝音是他和三殿下的亲女儿,大不了他当做姑奶奶宠着养一辈子,也就是了。
    一有了这种心理,贺顾便愈发不愿意亏待了宝音,满月宴也并未从简,而是全按照汴京城中有头脸勋贵家的男孩子的满月宴一样的仪制来——
    虽然是高调了一点,但小黑猴毕竟是皇帝亲封的郡主,也没人敢嚼舌根说半个不是。
    只是准备到了一半,公主府上却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头前的是五官已然长开几分,双目明亮注视着贺顾的贺诚,后头曲嬷嬷跟着的那个,却是个身形袅袅,已见几分女子柔美意思、但却肩宽背直,一见便知出自将门人家,带着帷帽的少女。
    女孩子摘了帷帽,抬起眸来一双杏眼圆瞪,盯着贺顾一瞬不错,满脸的不高兴。
    正是已经大变样、出落的贺顾几乎快要认不出来的贺容。
    贺顾走近两步,喜道:“容儿?你长得这么高了,出落成大姑娘了,大哥差点都没认出来。”
    贺容怒道:“大哥数数,将我扔在外祖家,都多久没来瞧过我了,自然认不出来了!”
    贺顾被她劈头盖脸一顿数落,只得讪讪道:“这不是一直忙着,才没空去看你,我还想着过两天府上办喜事,就让征野去接你过来……”
    贺容“哼”了一声,道:“大哥有空生个小宝宝,却没空来瞧我,说到底不过是偏心罢了,现在自己有了女儿,便不想搭理容儿了!”
    贺诚在边上干咳了一声,拉了拉妹妹的衣袖,低声道:“容儿,你这是做什么?不是你嚷嚷着要我和你一道来看大哥的么?”
    贺顾闻言低头看着贺容笑道:“喔?那确是我的不对,大哥给你赔不是了,容儿想我了,我这做大哥的竟还不知道。”
    贺容被贺诚拆了台,有些尴尬,一张小脸泛起几丝薄红,却还要嘴硬道:“大哥都不来瞧我和二哥,你不想我们,我们做什么想你?我不过是要来瞧瞧那个小宝宝罢了,看看她长得什么模样,让大哥这样偏心。”
    语罢便抬步头也不回的往里去了。
    贺顾看的失笑,心中倒是有些感触。
    上辈子贺容被万姝儿放出的蛇吓得痴傻了,虽然后头也长大成人,可心智却永远停留在了八岁那年,贺顾的记忆里贺容一直是那个委屈巴巴看着他叫大哥,说话如稚童、胆小、且需要他保护的小姑娘,从来不知她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究竟是哪副模样。
    如今却终于知道了。
    贺顾看着贺容走远的背影,沉默着没说话,鼻头却开始有些发酸。
    ……他重生的这一世,三殿下究竟是用什么替他换来的,自己不得而知,裴昭珩也绝口不提。
    三殿下不是携恩图报的人,贺顾自然也知道他做的这些,也并不是要自己如何,可越是这样,裴昭珩那些从未开口言说的情意,却越叫贺顾觉得窝心和愧疚。
    ……然后想更加、更加的对他好。
    他站在公主府正门前出着神,旁边的贺诚和跟着贺容来的曲嬷嬷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曲嬷嬷见贺顾发呆,还以为他是被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的妹妹吓到了,有些尴尬,笑道:“瞧瞧咱们三小姐这个性子,嗨……原先在侯府里,还多少有些腼腆,这两年在将军府,老将军老夫人心肝儿、肉眼珠子一样的疼爱着,年纪又渐渐长了,性子便成了这样,爷可别和三小姐……”
    贺顾回神,转目看着曲嬷嬷笑道:“嬷嬷说的哪里话?我还要多谢嬷嬷把容儿照顾的这般好,咱们家的姑娘就该出落的爽快些才好,我这么久没去看容儿,她生我的气也是寻常,我怎会和亲妹妹计较?”
    曲嬷嬷笑着点了点头,道:“爷不生气就好,三小姐跑得快,咱们也快进去吧。”
    几人这才一道进了府门。
    路上贺诚也和贺顾搭上了话,贺顾问了他这段日子吃用可好、睡得可好,又问过了他的功课,贺诚明显也是很惦念他的,只是他的性子显然比贺容要内敛的多,这孩子毕竟并不是从小肆无忌惮被疼爱着长大的,贺顾能清楚的感觉到贺诚身上的那种小心翼翼、生怕哪里说错,惹了他不快的谨慎。
    贺顾叹了口气,揽住了贺诚的肩,道:“诚弟想问什么,问就是了,和我不必讲那么多的虚礼,我又不在乎这个。”
    贺诚沉默了一会,终于小声道:“大哥,小郡主究竟是……”
    曲嬷嬷脚程快,已经追着贺容去了,眼下公主府花园游廊中,只有贺顾贺诚兄弟二人。
    贺顾低头看着他,道:“诚弟,你知道什么了?”
    贺诚沉默了一会,半晌才道:“外头都在传,小郡主的生母……是大哥在北地的女人,大哥救驾有功,所以陛下抬举大哥的女儿,将孩子认作大哥和长公主殿下的血脉,封了郡主。”
    贺顾闻言一怔,心道这传的还有鼻子有眼的,要不是小黑猴是他自己生的,他险些都要相信了。
    贺诚道:“大哥,这都是真的吗?”
    顿了顿,又道:“其实三妹今天生大哥的气,也不完全是因为大哥没去看她,她先前同我说过,当初大哥口口声声说喜欢长公主殿下,除却长公主再不她娶,当初她还帮着大哥出谋划策,如今长公主殿下刚去了一年多,大哥便和别的女子有了孩子,这段时日外祖母又在给她相看人家,她便愈发的不愿意嫁人,说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样的,今天爱这个、明天爱那个,惹得外祖父外祖母生了好大一回的气。”
    贺顾听得一愣一愣的,简直哭笑不得,道:“这都是哪儿跟哪儿?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个小丫头想的也忒多了,我……”
    顿了顿,道:“此事我以后会和你们解释清楚的,今日你就先别问了。”
    贺诚应了是,道:“其实三妹也不是真的生大哥的气,她只是不想嫁人,这才寻个由头耍赖,大哥不要和她置气。”
    贺顾道:“行了,我都知道。”
    二人这便进了正院。
    小黑猴放在偏厅里,由几个奶娘嬷嬷和一众丫头照看着,贺顾和贺诚到的时候,贺容正弯腰伏在摇篮边盯着里头的小黑猴发呆。
    贺顾笑道:“怎么,看见长得什么样子了?你这做姑姑的,是不是还要把她打一顿出出恶气?”
    贺容抬头看他,哼道:“我才不会和一个小屁孩计较呢,平白的惹人笑话。”
    贺顾道:“正好明日是小黑猴的满月宴,到时候容儿和诚弟一起来吧,我派人去外祖家接你过来。”
    贺容闻言一喜,原因无他,现在在外祖家呆着,每日躲不过的就是外祖母叭叭的给她相看人家,问她中意哪家的少年郎,烦也烦死了,能躲得一日清净,还能凑上满月宴这种大热闹,她自然是高兴的。
    只是回过神来有些疑惑道:“小黑猴?大哥这叫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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