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瑶在他身后道:“皇上。”
    楚渊依旧拿着手里的木棍拨火堆,并未回头。
    “皇上。”段瑶坐在旁边,扭头看他,心里有些忐忑。
    “长大了。”楚渊替他掸去肩上的水雾,“三年时间,当真是快。”
    “再往前走一个时辰,便会到一个小村子。”段瑶道,“不如今晚去那里歇息。”虽说也是贫穷之地,却总有瓦片遮身,好过在这里餐风宿露。
    “林子里要畅快些。”楚渊道,“今晚星光也好,想来不会落雪。”
    段瑶又道:“那我去打几只雪鸡,这里也没有别的东西可吃。”
    “不必。”楚渊道,“你能来见朕一面,已经很好了。”
    “西南府已经抽调了军队,会一路护送皇上,此时正在林子外守着。”段瑶道,“还有大夫,听师父说,皇上像是受了伤,可要让他进来?”
    “无妨的,刀剑伤而已。”楚渊道,“军队朕暂且收下了。至于你,若没其他事,便早些回去歇着吧,不必待在此处。”
    段瑶道:“我天亮再走。”
    “也好。”楚渊笑笑,继续守着火堆出神,也没再说话。
    林中一片寂静,几乎能听到枯叶沙沙。
    当真一句哥哥都不提了吗?段瑶手里拿着一根枯草,又觉得松了口气,又觉得心酸想哭。
    后半夜的时候,楚渊换了个姿势,靠着树沉沉睡着。
    段瑶解下自己的披风,小心翼翼将人裹住,又将火堆生旺了些,一直陪着直到东方露出白,方才转身离开。
    耳边脚步声渐渐远去,楚渊睁开眼睛,一直看着天空,脸上分不清是何情绪。
    段瑶一路出了树林,而后道:“走吧,回府,皇上没事。”
    “现在没事,不代表这一路不会出事。”段白月道,“我送他回王城。”
    “就知道,一点都不意外。”段瑶叹气,“那我先回去了,你一路小心。”
    段白月点头,大步进了密林。
    一夜未眠,楚渊头脑有些昏沉,寻了条冰凉的小溪洗了把脸,精神才稍微回来一些。回头就见西南军已整齐排成两列,随行还有一架马车,单膝跪地俯首道:“参见皇上。”
    “平身吧。”楚渊小声咳嗽,弯腰进了马车。里头有锦被暖炉,还有点心热茶,几卷书册,想来是怕路途会无聊。
    “驾!”车夫长鞭一甩,驶着马车一路向北而去。
    崇阳,绿萼,祈水,天岷……沿途路过一座又一座的城镇,离西南府也越来越远。夜色深沉,红沐城的客栈里头,楚渊仰头饮下一杯浊酒,入口辛辣,呛出满眼泪光。
    过了锰祁河,便是大楚国境。既然跟了一路,却为何连露面也不肯。
    段白月,段白月。
    手中酒杯落在地上,顷刻摔得粉碎。楚渊闭上眼睛,心如刀绞,脸颊一片冰凉。
    红沐城曾经也算是西南重镇,后头却因为河流改道,所以渐渐失了要塞地位。再加上土壤贫瘠,也种不出瓜果粮食,因此前些年百姓纷纷搬家迁移,这城里也就空下了不少宅子,有些甚至连门锁都已腐烂。
    烛火微微跳动,照出四周灰蒙蒙的桌椅,以及十几张凶狞的面孔。桌上放着长刀与夜行服,一看便知今晚估摸要出事。众人正在低声交谈,说的却是异国之语,再看长相,个个浓眉黑肤高颧骨,像是来自南洋一带。
    其中一个鹰钩鼻的男子,看着该是领头人,举起酒碗一口气喝完后,便拍桌拿起刀,带头向外冲去,只是门还没出,却又猛然刹住脚步。
    段白月持剑站在院中,正在冷冷看着众人。一身黑衣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银色面具在月光下泛出寒冷光华,眼神如同嗜血猛虎。
    对方显然也不会想到,这院中平白无故竟会多了个人,顿时大惊失色,纷纷拔刀相向。
    段白月道:“不自量力。”
    鹰钩鼻怪叫一声,纵身持刀凌空劈下,招式诡异至极,细看不像人,倒像是僵尸。身后十余人亦是从不同方向攻上,试图将人包围斩杀。
    段白月闪身躲过,手中寒光一闪,玄冥寒铁在清冷空气中发出嗡嗡铮鸣,又在接触到鲜血的一刹那,剑身泛出诡异的花。
    惨叫声此起彼伏,鲜血瞬间喷溅满墙。众人在地上翻滚扭曲,惊恐与剧痛几乎淹没神智——一招落败,而且是惨败,如此大的落差,甚至已经分不清面前站着的到底是神是鬼,否则怎么会有如此快的身手?
    段白月收剑回鞘,挥手叫过随行影卫,低声嘱咐几句。
    “是。”影卫点头,将那些人带走之后,又一把火烧了荒宅。
    由于四周都没人住,因此直到第二天清早,才有巡街衙役发现失了火,于是赶忙张罗着报官,又庆幸亏的是没人住,否则怕是要出人命。
    这日直到中午时分,还没见楚渊出门。随行的西南军统领壮着胆子敲开门,小心道:“皇上,今天还赶路吗?”
    楚渊摇头:“多歇两天吧,累了。”
    统领赶忙领命,替他重新掩上屋门。
    段白月抱剑坐在屋顶,远远看着红沐客栈。窗户并未被掩上,能看到模糊人影,吃饭,看书,或者发呆出神。
    楚渊将小腿上的绷带拆下,伤口不再像先前那般深可见骨,却依旧有些渗血。等咬着牙换好药,后背已经满是冷汗。楚渊将药瓶丢在一边,脸色苍白,如释重负出了口气。
    天下第一的神医,也能配出如此要人命的伤药。
    “阿嚏!”叶瑾打喷嚏。
    “着凉了?”沈千枫探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早知道昨晚便多赶些路了,就算只找个破庙,也不至于在林中睡一宿。”
    “驾!”叶瑾像是没听到他在说什么,狠狠一甩缰绳,将人远远抛在身后。
    沈盟主很是头疼,挥手命暗卫跟紧自己,一路烟尘滚滚追上去。
    叶瑾心里窝火,为什么有人做了皇帝,还能天南地北到处乱窜!谁都知道西南府是百虫窝,好端端的自己过去,中邪了吗!
    晚些时候,楚渊打开门,叫了酒菜进来。穷乡僻壤,好酒也没几坛,只有江南来的绍兴酒,算是能叫出名字。
    “皇上。”影卫劝慰,“有伤在身,怕是不宜饮酒。”
    “一两杯罢了。”楚渊道,“无妨。”
    影卫退下后,楚渊打开窗户,拎着酒坛气壮山河站在窗边。
    段白月瞪大眼睛。
    楚渊揭开封口,哗哗倒了一大碗,仰头一饮而尽,呛得脸通红。
    段白月:“……”
    第二碗。
    第三碗。
    第四碗。
    ……
    段白月觉得,自己似乎将事情想得太简单。
    第七十三章 儿时 白象国的刺客
    一坛酒,转眼便空了大半。
    胃里灼热如同有火在烧,楚渊哗哗又倒了一碗,咬牙一饮而尽,却向前踉跄几步,手撑住了窗台,眼神漫无目的看着前头。
    段白月招手叫过身边亲信,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眼前景象有些模糊,楚渊又想起了六岁那年,两人第一次见面。西南王带着小世子来了王城,父皇要在第二天设宴款待,这原本不算什么稀奇事,自己也未将其放在心上。依旧早起习武,后又去向老师学功课,直到日头西坠,四喜在外头小声提醒,抬头才惊觉已到了掌灯时分。
    送走陶仁德后,四喜公公赶忙叫来内侍传膳,回头却不见了小皇子,登时被吓了一跳。
    御花园里,楚渊一边漫无目的地溜达,一边想白日里的事情。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林地深处,四周黑漆漆的,莫说是宫女太监,连个灯笼也没有,于是皱皱眉头,转身想要回去,旁边林中却传来说话声。
    “太子殿下,该回东宫了。”一个尖细的声音传来,楚渊拍拍脑门,觉得有些晦气。刚想着要不要换条道,耳边却已经有人调笑:“啧啧,这不是我的二弟吗,怎么会独自一人来此?”
    楚渊停下脚步,扭头看了他一眼。
    太子楚洵手中握着一根狼牙棒,身后跟了四五个身材魁梧的蒙古武士,满脸挑衅。
    对于这个比自己年长三岁的哥哥,楚渊向来一丝好感都没有,于是草草行礼之后,便转身想出密林,却被楚洵挡在了前头。
    “你要做什么?”楚渊问。
    “比武。”楚洵回答。
    “改日吧,我该回去了。”楚渊扫开挡在自己面前的狼牙棒,疾步向外走去。
    “给我回来!”楚洵呵斥。
    楚渊只当没听到。
    “拦住他!”楚洵下令。
    “是!”那几名蒙古武士大步追上前,将楚渊围在了中间。
    “跑什么。”楚洵慢悠悠上前,“父皇都夸你功夫好,大哥想讨教两招,何必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楚渊握紧双手,警惕地看着他。
    楚洵捏起他的下巴,一脸嚣张。
    朝中大臣彼时都在嘀咕,太子残暴顽劣,二皇子却天资聪慧,圣上已不止一次流露出想要改立的心思,甚至连皇后娘娘也更喜爱次子,只怕东宫易主就在这两年。
    爹不疼娘不爱,再加上耳边又不断有流言蜚语传出,楚洵自然对这个弟弟恨得牙痒痒,好不容易见着他身边无人保护,心中难免起了别的心思。
    楚渊左手握牢腰间的小匕首。
    楚洵嗤笑出声,挑衅地推了他一把。
    “世子爷,回去吧。”林地那一头,一个白衣少年正在小声劝,“是楚国的皇子们在比武,这次来之前王爷就说了,不可惹事。”
    “看热闹算什么惹事。”段白月蹲在地上,撑着腮帮子道,“哪个是太子?”
    少年道:“人多的那个。”
    “草包。”段白月撇撇嘴。
    少年苦了脸:“这话不好乱说的。”
    “你想和我比武?”楚渊继续问。他自知肯定对付不了这一群蒙古武士,只能尽量多拖延时间,以求四喜能尽快带人赶来此处。
    “我和你比甚,我又打不过你。”楚洵后退两步,道,“他们和你打。”
    段白月抽抽嘴角:“你确定他是太子?”
    少年道:“啊,确定。”
    段白月又问:“楚皇也不怕亡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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