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辛秘又做梦了。
    她梦到自己化回狐形,在树梢枝头扑跃鸟雀。
    在很久很久,她刚刚诞生的时候,对这世间的一切充满好奇的神明经常四蹄飞奔,跨越溪流,翻过丘陵,沐浴着阳光和微风,嗅闻着青草的淡香。
    那时她也会本能地捕捉一些动物。她会静静地蹲伏在树下草丛里,属于猎食者的双眸缩成细细一针,安静地挑选着自己心动的猎物。
    梦里的辛秘趴伏身躯,蓬松柔软的尾巴一动不动地掩藏在草丛中。她属于狐狸的尖尖下颌仰起,盯上了矮树枝头的一只肉乎乎的小鸟。
    一步、两步……她无声地贴过去,鼻端几乎闻到了它身上坚果般蓬松的气味。
    狐狸后腿用力,猛地猱身扑上,尖锐的前爪指甲弹出,深深刺入矮树树干,就这样凶悍地借力一跃。
    那只鸟儿发现时已经太迟了,它惊慌之下扑闪着翅膀腾空而起,然而辛秘的獠牙已经挨到了它绒绒的短毛。
    狐神满心喜悦,准备拿下这一场狩猎的胜利。
    ——可下一秒,那只鸟雀身上迸发出不祥的黑色云雾,散发着窒息的血腥恶臭,团团腥雾中它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怪鸟,翎羽残破而锋利,双眸似血。
    怪鸟凄厉地啼叫着,粗壮有力的鸟爪就要向她双眼抓来——
    辛秘猛地一颤,从黑夜中醒来。
    月色如霜,静谧无声。
    另一边的黑暗里传来一句低沉的问候:“您还好吗?”
    是霍坚。
    两人在这个废弃的温泉庄园安顿下来之后,没有去和那些流民们挤在一起睡最为宽阔华丽的前堂,而是另找了一处没有被水淹没的偏屋,霍坚去搜罗了些略微陈旧的棉絮被褥铺在地上,辛秘睡里,他睡门口,就这样暂且休息了。
    此刻她被梦魇住,虽然没有发出大的动静,但一瞬间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还是被半寐调息的霍坚捕捉到了。
    “……”辛秘睁着眼睛,看着漆黑一片的屋顶:“无事。”
    她也没想到白日里看到的那只大鹗纹身会对她有这样大的影响,甚至还梦到它。
    静静地平复了一会,她又出声:“现在几时了?”
    “约莫寅时,离日出还有一段时间,您可以继续休息一会。”男人回答她。
    平日里他基本就是在这个时间起床,调息吐纳一会,接着出门练拳练刀。这些身法一日不碰就难免生疏,而如果有突如其来的战事,这份生疏会是致命的。
    但现在他带着辛秘,还要守着她,只能暂且放下每日的操练,只在心里默诵招法。
    黑暗中辛秘翻了个身,乱发揉在身下的厚席上,发出悉悉索索的动静。
    “……”两人都安静了一会。
    窗外仍是一片混沌的黑暗,但辛秘有些睡不着了。模模糊糊地,她看向了门廊边靠着柱子闭目调息的男人。
    他仍然是那副不拘小节的样子,即使刚刚洗漱过,头发也没有精心冠起,而是像以往在路上一样随意地扎高,垂下的长发搭在一肩。
    衣服也是,颜色素淡,只有领口和下摆有寥寥几处简单的纹样,如今也早已被树枝野丛磨得开了线,看不清了。
    他和她从前见过的男人都不同。
    辛氏族人向来彬彬有礼,一副矜持有礼的皮囊也是他们行商的倚仗,更何况桑洲地处江南水乡,民风本就崇尚雅致,因而她周围的男子都是面如冠玉、君子端方那一款,起码面上装作如此。
    他们多穿绸衫或细布长衫,腰系玉佩,簪木簪或玉簪,笑是梨花风流,谈是旁征博引,端的是一派清贵温润的文士做派,与霍坚这样北地大漠和十数年战乱培养出的男人完全不同。
    ……就连身体,也是完全不同的。
    辛秘咬唇,莫名地想起之前在温泉里所看到过的那具伤疤累累的蜜色健躯。
    那些都是他献上血肉留下的功勋,手指触摸上去,皮肤温热,却坑洼不平。她的指头一动,他胸前贲发的肌块就是一跳,腹部也纠结出有力的硬朗轮廓。
    ……
    “咳。”她在自己的被窝里扭了扭头,把那些奇怪的杂念甩出去。摸了摸脸,热度烧得烫手,一种她完全不能理解的奇怪情绪又漫上心头,让她想把自己彻彻底底埋进被子里。
    可霍坚早就注意到她这边动来动去的,只是不好过来查看,于是又问了她:“您怎么了?”
    辛秘完全不理他,听到他的动静发现他在注意自己,那股想要躲起来的奇怪情绪更热了,她干脆利落地掀起被子把自己整个人都包紧,只觉得耳朵一阵一阵地发烫。
    她不懂得这种情绪叫做害羞,又想再也不见他,又想马上看到他,难受得很,干脆偷偷在心里把霍坚骂了一遍又一遍。
    折腾了一会,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次半昏半醒的梦境里又出现了那只大鹗,但它不会动,切切实实只是他胸膛上的纹身。
    梦里的神明咬着嘴唇,再一次用手触摸上了它,顺着它的翎羽,一寸一寸滑下。
    他的胸口,那只大鹗的眼睛处前日晚上被她抓破了,浅粉色的伤口正在左胸下方,他颜色微深的突起下几寸,那处柔韧的肌肉如同钢铁包裹在丝绒之下,随着她手指的移动而绷紧,又渗出了一丝血液,看着可怜极了。
    这鸟好像……没那么可怕了。
    日出之后,又过了一会,等天光亮起之后霍坚才远远地叫醒了辛秘。
    她懵懵地坐起身来,浣洗过的头发乱糟糟的,又蓬松又轻盈,披在背后整个人看着都毛茸茸的。
    霍坚带着院子里的野果子回来的时候她也彻底清醒了,面色看着不太自然,有些生气的样子。
    但又似乎不完全是生气,好像还有点……羞恼?
    霍坚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怎么开口询问,又想到昨晚睡觉她就一直翻来覆去,似乎还做了噩梦,吭巴了一会,还是趁给她递果子的时候问了一嘴:“是我的纹身……污了您的眼吗?”
    毕竟是他所自卑的东西,总是忍不住猜测她的厌恶,又为这种猜测而战栗。
    辛秘刚咬了一口果子就听他提纹身,柳眉竖起,唔地呛住了,酸甜的汁水激得喉咙一个劲儿地发痒,眼泪都快咳出来了。
    这、这人真是!好端端地提什么纹身!
    秘咳得耳朵发红,那团红晕又有了漫延到全脸的趋势,她恨恨地瞪着霍坚,说不出来话。
    那臭鸟,不仅污了她的眼,还污了她的心智,不然,不然她怎么会在梦里,鬼迷心窍地去舔他的伤口!
    梦里沾染舌尖的血腥味太过真实,此刻又浮现在记忆里,她脸颊一阵红一阵白,把果子丢回霍坚怀里,不要理他了。
    他们没有在这里休整很久,吃过简陋的早饭,就再次出发了。
    流民们所在的大厅那边传来了热热闹闹的喧嚣,也在张罗着劈柴吃饭,大嗓门的男人和絮絮叨叨的女人交谈着,夹杂着小孩子的吵闹。
    这杂音并不优美,可比起前些日子一望无际荒无人烟的死寂,这种吵闹反而让人觉得轻松。
    辛秘跟在霍坚身后,两人无声地迈过蒸腾着热气的清浅水流,踏出了这处荒废庄园。
    离开之前,那位老人家出来泼水,看到了他们。但他没有喧闹,只是含笑看着二人,向他们拜了拜手。
    祁官镇在正南方,还有不远的一段距离,霍坚看看秋日仍然毒辣的日头,斟酌了一会,还是带着辛秘略微绕了绕路,走了一个时辰,拐到了一个小小的歇脚处。
    入口的木牌上写着“王家驿”叁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就挂在有些朽坏的木栅栏上。
    辛秘四下看着,有些好奇。
    这里看起来像是他们之前住过的废村那样,因为战乱举村搬迁,只剩下荒地和搬不走的木屋、土炕,而这剩下的残余物被这些来往的商人和流民利用起来,收拾出了一点住人的样子,变成了一个小小的落脚点。
    目前这个落脚点的管辖者,也就是地头蛇,正是一个王姓流寇。
    不过他们不是来住宿的,拖得有点久,要赶一赶路才能早点到达祁官镇了。
    霍坚在进村之前就让辛秘将脸遮了起来:“我们是来采买坐骑的,要赶路,最好不要节外生枝。”
    他倒不至于害怕与这里的地头蛇,只是辛秘的容色太过出众,很难有人不为之心动,一旦起了冲突,耽误事小,走漏他们两人的消息就得不偿失了。
    毕竟“一个绝色女商和她的护卫”这样的组合在现在的商路上并没有那么多见。
    狐神还是第一次被要求偷偷摸摸做人,有些不高兴,瞪了他一眼,才接过男人宽大的外衫,将脸蒙起来,跟在他身后走进了这个村落。
    荒村不大,目前已经驻扎了两个中等大小的商队,基本已经将村落挤得密密麻麻,他们二人转了一圈,在熙熙攘攘的来往人群和冲鼻的牲畜气味中穿行,才找到一个拿着一本册子的男人,似乎是个管事。
    “买马?”管事留着山羊胡,精明的眼睛一动一动的:“这可不好买啊大爷,马儿是商人们的命,这么一个小村子里怎会有人肯卖马呢?”
    “那其他牲口呢?驴,或者牛、骡。”霍坚已经看到那边牲口棚里有几头慢悠悠嚼着干草的黑牛了。
    大历律禁止私自屠戮或贩售耕牛,违者是要杀头的。但现在遍地战火,有些地方都在吃人肉了,又有谁在乎这些狗屁律令?
    他跟着管事前去挑选牲口,辛秘围着他的外袍,四下打量这个虽然肮脏但对她来说也很新奇的环境。
    唔——?
    她忽然转回头,盯着不远处一个角落。
    好像,看到了认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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