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停歇那一日,霍坚离开了古宅。
    他本就是尚未融入的外来人口,无人送行无人挽留,他也仅向辛宝等熟面孔辞别。
    接着沉默如山的身影只着一袭厚粗布衣,背着简便的行囊,像来时一样,在烟气朦胧的清晨离开了,刻有古朴纹样的青石板在足下嗫嗫作响,衣袖挥开云雾,搭上了一篷小小的乌船。
    船家是个黝黑的老汉,一张脸被经日的太阳晒得红彤彤的,布满皱纹,像山间皱褶的老参。
    霍坚看了看他,那些旧日的记忆忽然回到了脑海中。
    大半年前,他第一次踏上桑洲的土地时,便是搭了这位老者的船。想不到这次离开,仍然是乘着他的船。
    他暗叹着巧合,眉眼依稀柔和,却什么都不说。
    老者比起大半年前瘦了些,穿着有些旧但颇厚的棉衣,喜笑颜开地看着他:“客官是前些日子被困在桑洲城里的吧?这仗总算打完了,大难不死,客官后头一定能生意兴隆啦。”
    他日日在江边摆渡,迎来送往,又多年不见,自然没认出霍坚来。
    初夏来时,稚子们嘻嘻哈哈唱着歌在小小的码头上跑过,商船进进出出,驭夫、商人,还有扛着大包小包的渔夫们步履匆匆,在拥挤的木板上擦肩而过。
    而现在,冬雪凛冽,江面寒凉空旷,这喧闹的桑洲终究还是萧条了,只有这一条小小的摆渡船停泊岸边。
    “老人家,冬天还来摆渡,不畏寒吗?”霍坚生疏地与他寒暄。
    “桑洲的冷叫什么冷,”船家笑眯眯地摆摆手,“我原本是北人,逃难来这里的,这点苦不算苦,我来摆渡还能送送你们这些被困在里面的商户,也给自己赚两个嚼用。”
    “这桑洲啊,是个好地方……即使仗打进来了,大家也还有点活头,只要不是懒汉,就不会饿死……”
    老人絮絮叨叨地盘算着,给霍坚讲着他来时便听过一次的神鬼故事,夸赞着桑洲辛氏的仁慈,抱怨着躲避不开的战火,就连桑洲都烧到了,又忧心忡忡地思考着未来辛氏要如何决断。
    “虽然我不喜战争,但辛氏打赢了总是好事……不会再被别人欺负到头上啦,能变厉害也很好。不知道辛氏这次会不会走出去,去别的地方做生意呢?要是其他地方也像桑洲一样繁荣富庶就好了……”
    他唠叨着,又哼唱起了那首悠远的小调。
    “桑有宝狐唻……”
    他在孟县住了下来。
    这里在战后曾一度荒芜,但住客们在慢慢回来,这个昔日的交通要道重新恢复了满满的人间烟火,嘈杂的市场一处处开了起来,受到损伤的门头被维修,那些千奇百怪的店铺也重新开始营业。
    霍坚在市场中漫步着,无意走到了小摊贩云集的商铺。他看到了滚油中金黄飘香的炸芋头,洒满了芝麻的酥饼,还有排着长长队伍的鲜肉包子铺。
    地面还留着战火的疮痍,人们的面孔上还有着仓惶的麻木。然而一切都在顺其自然地进行着,朝代会更替,凡人挨过一场又一场冰风雪暴,在一次一次的磨难中更加坚韧,顽强地在泥土中扎根而生。
    他嗅着空气中油烟混杂的气味,这是活着的味道。
    辛秘一定会喜欢的。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等待,也不知道自己的等待到底会不会有结果,然而空虚的内心总要有些执念,他不甘愿就这样将那些幻梦般的回忆抛却,于是他决定等待。
    他租赁了集市一角的小小院落,住了下来。
    住下来的第二天,他又看到了那对祖孙。
    好像冻伤了脚的老妇扛着巨大的竹篓,一瘸一拐地在自己的摊位上坐好,半年不见又长了不少个头的小孙子踮着脚从她框里掏出饼来吃,十根手指也生了冻疮,红红肿肿得像十根小萝卜。
    两人相互依靠着,吃完了一个饼,便开始叫卖摆摊。
    辛秘曾远远地眺望过他们,因为祖孙二人的亲昵而微笑,也因为他们被歹人欺侮而蹙眉。
    还好,在她看顾不到的地方,祖孙二人仍然在顽强地生活着。
    霍坚提步向前,买了两个饼。
    老妇人不认识他,只暗自提防着这个长得有些凶悍的独臂男人,板着脸递给他一包饼,热气腾腾的,分量很沉。
    霍坚递给她一小把铜板:“去抓些冻疮药,给孩子用吧。”
    住下来的第五天,他盘点着自己的余款,敲响了孟县最大的酒楼的门。
    “什么,当护卫?”抱臂的大汉不屑地扫了一眼他断掉的手臂,“你这残废可真是好大的口气啊。”
    ……
    霍坚用了两分钟将他打倒在地。
    “我可是使双手刀的。”他冷哼。
    然后,他就变成了这座酒楼的打手。
    还是那样熟悉的结构,熟悉的房间,走廊上他的刀砍出来的印记还在,店家骂骂咧咧地用手去摸那道深深的划痕,嘴里骂骂咧咧:“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弄的印子,这么大一块还没得修……”
    住下来一个月,他在清晨被街道上的动静吵醒。
    开窗一看,是一列长长的队伍途径街道而过。为首的马车镶嵌着硕大的狐形图腾,最末尾跟随着几辆马车,有些灰头土脸的,是周氏的车。
    这是……辛枝回宫的队伍。
    这一次,她不是身不由己的礼物,也不是锦绣禁锢的贵女。她要去争夺,去战斗,撕下紧缚她的皮囊,以獠牙血爪去搏斗。
    辛秘会担心她吗?
    住下来……不知道第几天。
    爆竹毕剥炸裂,锣鼓喧天地吵闹着。
    过年了。
    霍坚收到了礼物,不知是谁托人送来的,辛氏的商队替他捎来了一罐子酒。
    坛子很粗糙,像是大老粗手工捏好烧出来的,包裹着坛子的油布里还塞了两只风干的野兔。
    兔肉很粗糙。霍坚打开泥封,闻了闻里面,不出所料,酒也很粗糙。
    边关苦寒,哪有什么好东西呢?
    可那些年,他在边关的回忆里,全是这东西。一碗一碗,粗糙的酒液带着刺鼻的辛辣,是每个冬夜取暖的宝物,也是年轻儿郎们一同庆贺的乐趣。
    不知天南海北,他的同伴,他的战友,还在牵挂着他。
    他喝下一碗,被呛得流出眼泪。
    那一晚他独自喝了一整坛酒,喝到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烂醉如泥,猩红着眼,无力地倚靠着无人的窗棂。
    寒风烈烈,他的眼眶却灼热发痛。
    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
    时间缓慢度过,他日日重复着单调的生活,仿佛已经忘记了岁月的流逝。
    只是忽而有一天,霍坚晨起开窗时,听到了鸟儿啁啾啼鸣。
    很鲜活的调子,不是哭寒的鸦啼,而是一种鲜嫩的,歌颂着生机的小曲。
    他迷蒙着眼睛四下看去,注意到院落里星星点点的绿意。
    树间烟色翠拢,花坛里抽枝生芽,温和的风吹拂起来,彻骨寒意在缓慢退却。
    ——春天到了。
    “笃笃。”
    有人敲响了他的门。
    霍坚一愣,他回头看着那已经许久不曾有人拜访过的房门,愕然地站在原地。
    会是谁呢?
    他不知道为什么,呼吸乱了节奏,连带着心跳也急急起伏。隐秘的猜测在这一刻忽然从脑海里叫嚣着窜出,击溃他的理智和冷静。
    会是……会是谁呢?
    他想伸出手去,看看那声音的主人。双脚却像被焊死在地面,一动都动不了。
    门外那人似有不满,出声喊他:“这是要我亲手拆门的意思么?”
    声音如玉石碰撞,泠然切错。
    ——啵。
    ——霍坚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春天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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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完结啦!!恭喜我第一本古言完结!!!
    连载了好久,主要是因为工作忙起来了,所以又是请假又是断更,战线拖了好长,不过这也是一种新的尝试,我就喜欢尝试自己没吃过的口味的零食,尝试自己没写过的东西!!最重要的还是谢谢大家一路以来的陪伴,也谢谢大家的留言和鼓励!我超喜欢看你们说骚话的!
    小狐狸和大傻子的故事结束啦,接下来就是一些完结番外啦。等把番外写完,歇一歇去写隔壁催哭了的兔兔,估计是个小短篇,写完兔兔先在隔壁记事本狂乱书写一点莫名其妙的脑洞(不保证有头有尾,可能就是两个人突如其来做一场爱),等过完瘾,然后就是开一本我以前从来没写过的np!!!可能是星际+一点点废土感觉的背景,男主们不全是人,可能有外星人改造人生化人变种人等等等等(合法搞异形),女主也不一定是人,这篇可能要迟一点开,因为篇幅和大纲还没定好,现在工作忙,所以要更谨慎一点。
    取名字好痛苦啊,书名人名都好痛苦,额啊。
    废话说了好多,总之,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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