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芳让周进陪同候君集下城休息,然后和于大春一起安排值守,于大春把随他们进城的三百多代州兵编列为三队,防守最为危险的城门,等一切安排停当,天已经大黑了,城外的突厥人还有不少在河边警戒,大队人马在距城十多里的地方安营扎寨,也看不出有立刻攻城的迹象。围城的一方怕对方袭击,一般都不敢靠近城池扎营,突厥人把大营扎得这样近,自然是没把城里的反击放在心上,只见一堆堆营火像光带一般环绕着周塞城,把夜空都映得发亮。
    忠恕对庭芳道:“师妹,有四叔他们在这里,你下去休息一下吧。”庭芳劳心费力,确实疲累。庭芳问:“师兄,你呢?”忠恕道:“我就在这里调息一会。”庭芳道:“我也在这里坐一会吧。”忠恕道:“你不用陪着我,天冷风大,这里寒气太重,全城都靠你一人,要多保重。”庭芳道:“在你身边,就是有一万把刀架着,我也心安。”忠恕望向庭芳,看到了她眼中蕴含着的无尽爱意,今天他们以区区九骑冲击突厥大阵,杀进杀出,看似慷慨豪迈,实则早抱持必死之心,二人同生共死,个中情意已无须多言,现在小小的周塞被突厥几十万大军围着,城破人亡只在弹指之间,二人更不必遮掩。忠恕拉着庭芳坐到一个避风处,脱下自己的外罩披在她身上,把衣领扯高,帮她系好带子,又用围巾包住头,他手指碰到庭芳的脸,只觉得冷冰冰的,就双手互搓,让手掌发热,按在她的脸上轻轻地揉摩,庭芳静静地看着他,忠恕道:“这样暖和些,你休息一会吧。”庭芳温顺地点点头,闭上眼入定,有忠恕在身旁,她觉得无比安稳。忠恕就守在她身边调息,虽然今天极尽杀伐,几乎脱力,但清宁生内功强大无比,运息数周之后,疲惫尽去。
    二更时候,忠恕了无睡意,于是站起身来,他一动,庭芳就醒了。忠恕道:“师妹,你再休息一会,我沿城看看。”庭芳也站起来:“我和你一起去吧。”二人沿着城墙向南行走,城外的突厥大营依旧灯火通明,忠恕道:“突厥人整晚都在调兵,一直有骑兵跑动。”庭芳道:“我也听见了,都是向南调动,我觉得不太对劲。”忠恕道:“走,我们到南边看看。”二人来到城南,只见越往南突厥人的营地离城越远,庭芳心中更疑,按说突厥人要搭台攻城,夜晚是最好的时机,有夜色掩护,成功的机率增加一倍,但并没见到突厥人有动作。庭芳道:“突厥人有些奇怪,最好问一问候都督。”
    庭芳立刻叫人去请候君集,不一会,候君集带着于大春与周进赶到了,听庭芳讲完,候君集观察一会,眉头皱得紧紧的,于大春道:“都督,营火不对头啊。大营中火堆零散,营外却整齐成排,也没见可汗的大旗,难道是座空营?”候君集看了又看,喃喃道:“营中绝没二十万人,突厥大队南下了。”于大春问:“难道他们要去打晋阳?”周塞南边二百多里,就是太原府治所在的晋阳城,那是李渊起家的地方,隋唐交替之际,突厥人曾数次攻陷晋阳,数年前唐军把防守重点北移到代州、朔州一线,晋阳城里人口稀少,驻军也不多,相当于一座无防之城,要攻下晋阳,五万人绰绰有余。
    候君集想了半天,还是没有答案,这时周进在旁边问:“他们应该不是要过河打银州吧?”银州属于关内道,在黄河的西边,于大春摇头:“今年天气不够冷,河面上冰太薄,突厥人过不了河。”唐初,突厥人曾数次在黄河结冰后自河套过河,侵扰银州、延州,甚至一度打到长安,所以大唐最近在关内道驻了重兵,加固了城池,封死了这条路。这时候君集突然想到一事,转头问忠恕:“你年轻,眼力好,白天看清那些大马驮载的木头了吗?”忠恕道:“还能记住一些。”候君集问:“见到有木头柱子吗?”忠恕回忆了一下,摇头道:“没有见到。”庭芳道:“都是规则的木板,三尺来宽六七尺长,好像都差不多。”候君集问周进:“周老三,不使梁柱,用这样的板子能搭木台吗?”周进道:“恐怕不能,板子耐受力弱,建不了多高就塌了。”于大春问:“那要这么多板子干什么?总不成是打棺材!”突厥人兴兵,目的都是抢掠,呼啸而来,不利就走,战死士兵尸体的留在战场上,埋都不埋,有时打了大败仗,尸体堆积如山白骨蔽于草原,突厥人嫌耽误放牧,也不分敌我,搭上火柴直接火焚,根本没有使用棺材的习俗。
    提到棺材,忠恕心中突然冒出一念头:“会不会是造船?”周进道:“没见过这种规规整整的船。”忠恕道:“我到灵州的时候,看到黄河上的浮桥,就是在四四方方的船上架着木板,上面行人走马。”候君集一拍大腿:“绝对可能,突厥人要用这些木板过河。”周进道:“候都督,恕我多嘴,突厥人不擅长制作,用这些木板造船架设浮桥,哪是三两天能成就的,至少需要个把月吧?那时大唐援军早就赶到了,他们哪还有机会?”候君集道:“我们不能造,有一个人能,你们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这人肯定能。”于大春道:“都督是说梁师都?”候君集道:“就是此人。”
    梁师都的名字在场的人都听说过,他是汉人,幼年投身于朝阳宫学道,后与武显扬一起叛下山投靠突厥,被封为定杨可汗。当时还是隋朝,皇帝姓杨,所以突厥封他定杨这个名号,就是把大隋的江山全部封给了他。此人一代枭雄工于心计,是出了名的建造大师,现在就占据着代州以北的云州、朔方等地,云州守军不多,城墙设计得厚实又机巧,十多年来唐军打过几次,都没成功,候君集一到代州就尝过梁师都的厉害,要说此人能设计一个简便快速的浮桥,那绝不意外。那些木板都经过刨削,很是规整,稍加对接联系,就能拼成一个防水的箱子,把箱子连成一体,上面搭上木板,就成了过河的便桥。
    于大春恍然道:“原来突厥真要打银州。”候君集骂道:“笨蛋!打银州用得着这么费劲吗?从河套过河不更方便?用得着这么舍近求远绕圈子?”黄河在河套平原上只有三两丈宽,三尺多深,人马很容易就能淌过去。
    于大春有点迷惑了:“那他们要打哪里?总不成是打长安?”候君集道:“那有什么不可能的?银州之后基本无险可守,关内没多少兵丁,还不是直捣长安了。”忠恕等人不知道关内道的兵力布置,候君集可是门清:只要突厥在石州过了河,绕过银州,下一站就是长安了,但这一路之上变数很多,突厥大可汗颉利真敢走险招,自己亲自出马,以倾国之力直捣长安?
    于大春征战二十多年,虽然心计差候君集很远,也不是笨人,立刻明白关键:“城外的突厥人只是围城,想阻止我们南下,并不是真要攻城,大队突厥人已经南下了。”候君集道:“如果过了四更天还没攻城的动静,就表明他们没这打算,十有八成是奔长安来的。”如果突厥二十多万人马杀向帝都,一举把长安打下,杀掉皇帝,那大唐岂不完了?庭芳和周进等人都觉得事态严重。候君集招手道:“周老三,你去把酒拿来,我喝两碗清醒清醒。”别人喝酒犯糊涂,他却越喝越清醒。周进让人把酒拿来,候君集站在垛口,眼盯着城外,也不用碗,就着坛口喝酒。到了四更天,突厥大营没有动静,等天光放了大亮,突厥大营连集合的号角都没吹响,也看不到昨日驮来的大量木板,看来真不准备攻城了。
    候君集抬手把酒坛扔出城去,哈哈大笑:“天不亡我啊!天不亡我!”众人都不知道他为何发笑,候君集满脸兴奋,向周进道:“拿纸笔来!”城上哪有这些,周进立刻命人去取。候君集看着忠恕,道:“小子,你当都尉有望了。”忠恕知道他已经有了决定,道:“我听候叔叔的调遣!”候君集眼睛一瞪:“胡扯!军中哪有叔叔伯伯爷爷奶奶!从现在起,你要称都督!”忠恕被他吵得发愣,昨天一直叫叔叔他也不以为忤,不知今天为何又抖起官威,忠恕道:“我听都督的调遣。”候君集道:“我任你暂理代州都督府别驾从事,一切听我号令。”忠恕也不知暂理都督府别驾从事是个什么官职,但知道候君集一定有大事让自己做。庭芳在旁边轻声提醒他:“谢谢候都督!”忠恕道:“谢谢都督!”那边于大春道:“恭贺段公子!”按唐制,都督府的别驾从事名义上是都督的属官,是都督府的第四号人物,从六品,由皇帝任命,但都督可以向朝庭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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