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些话,不仅忠恕惊骇,连杜百年的神色也变了。
    石勒建国后,大量胡人自西域赶来中原投靠他,三十年间,竟有数百万之众来到汉地,与当地的汉人人数几乎相当。残存的汉人为了活命,纷纷筑堡自卫,还有不少汉人进入胡人军队当兵保命,其中有一人叫冉闵。冉闵很是骁勇,颇受石虎信任,因功做到大将军,但也不得不去掉汉姓,取了个胡人名字,石虎死后他起兵造反,意图驱除胡人恢复汉人江山,率兵占领邺城后冉闵颁布了杀胡令,通告境内汉人,斩一个胡人首级的,凡文官进位三等,武职都任牙门,汉民早就忍无可忍,立刻群起响应,一天之内就杀光了邺城的胡人。冉闵亲自率领汉人在北方各地诛杀胡羯,不论男女贵贱少长一律杀头,死者达二十余万,尸体堆在城外,被野犬豺狼啃吃,那些高鼻子多胡须,外表长得像胡人的汉人有一半因滥杀而死。胡人四处逃亡,有五十多万逃回了粟特西域,现在西域的康国、史国、曹国等胡国,许多居民就是当时羯人的后裔,他们还想着东方的家乡,梦想有一天能回来,重现当年的辉煌。
    武显扬征战西域时,有意笼络那些东胡后裔,渐渐把这些人聚拢到一起,从他们的子弟中挑选精壮,编成现在的柘羯,为将来重回东方做准备。颉利可汗继位之后,与大唐冲突趋烈,又怕武显扬在西域坐大,就允准他回到东方,武显扬就带着三万多胡人落脚云州,想以此为据点,重占旧地,建国开基。
    忠恕这才明白了其中缘由,想不到汉人在历史上还有过如此悲惨的遭遇,最后汉人以暴易暴,又不知有多少胡人枉死,这些惨无人道骇人听闻的往事,现在听来犹让人毛骨悚然。他又想到了石放,石寨的那些人自称是大赵天王石勒的后人,他们的样貌语言与汉人已无二致,可能年代久了,除了祖先记忆,其它都被同化了,他说服石放和刘巨川来代州投军,不知他们是否真地来了。
    过了一会,吉文操道:“这些胡人妄想复国,不惜远涉千山万水,其中必定多是死士,武显扬表面上只有数千柘羯,其实这三万人一半都是战士,不可小觑。”陆变化点头:“不能不佩服武师兄啊,西域胡人历来经商营利,处事散漫不守军纪,又贪生怕死,战力一向很弱,一经他训练,竟然成了精兵,比梁师都千挑万选的精锐还要厉害,不仅单兵勇敢,更懂战法,候将军几次遇到,以二敌一都不占便宜,他再和梁师都互为援助,实不好斗,嘿嘿,逼得我们不能不使点小手段。”
    吉文操道:“原来如此,你读书多计策精,一来就劝说候将军重点对付武显扬,恐怕早在下山的路上就打好腹稿。”陆变化笑道:“可别吹捧我,我没那么神,只是到了代州,见识了武师兄的厉害,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杜百年忽然道:“你说武显扬难道看不清楚,现在已非五胡乱华之时,以他这区区数万胡人,就算个个都是霸王,又能横行多远?别说建国开基,就是打下一座大城都难于登天,最后不过是为突厥人火中取栗,那些胡人难道也看不清这个形势?”陆变化道:“胡人看清看不清我不好说,但武师兄是绝对清楚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吉文操道:“有什么苦衷!无非是无地立足无兵可用,就拿这些胡人当利刃,驱使他们打下个把城池,学梁师都拥兵自守,关起门来称王。如果有机会,顺手把云州夺了,捡个现成的巢穴。”陆变化点头:“他一定动过这个念头,只是梁师都不给他机会。每次交兵,梁师都都让柘羯打头阵,稍有不利,梁军就迅速退回城中,绝不硬拼,就是怕万一失利,兵力损耗过大,为武显扬所乘。武显扬也是一样的心思,所以这一段只要候将军不出兵,他们也就干耗着。”
    忠恕想起那天偷听武显扬父女祭祀后的对话,武显扬好像已有收山之意,只是利害纠缠,无以安身,又牵挂一双儿女,所以骑虎难下,他是否想取代梁师都,是否还要领着胡人开疆拓土拥兵自重,似有疑问,但这些话说出来,陆变化等人是绝不会相信的,在他们心里,武显扬就代表着邪恶与危险,是绝不会改了本性的。
    杜百年道:“怪不得你向候君集献计,把俘获的胡人通通斩首,却把梁军都放回去。”陆变化连忙澄清:“我可没让他斩首胡人。”杜百年一晒:“你说把梁军放回去,胡人另外处理,候君集没地方关他们,还得费口粮,自然就杀了心净,再说他杀人,你也没拦着,不也就是你的主意吗?”陆变化苦笑道:“杜道长,你杀人就杀了,我也没说什么,何必非要拉我一起下水!”杜百年回嘴:“我杀人是超度,亲力亲为,可不像你,老借刀杀人。”陆变化知道和他辩论下去没个了结,苦笑摇头。
    贺兰问:“陆道长,你说武…”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原来并不认为武显扬有多可怕,本是直称武显扬的名字,现在听了这些故事,不自觉地想改口,但又不知如何称呼,“他这么厉害,梁师都心里必定也是胆怯得很,哪敢下手挑衅呢?”陆变化笑道:“劣势之人自有灵计,你别忘了武…”他故意用手一指北方,调笑贺兰,“虽然厉害,但他还得仰人鼻息,还有更厉害的人来克制他。”贺兰道:“突厥!”陆变化点头:“表面上看,武显扬为突厥经营西域,开疆拓土,立了不少功勋,颉利可汗很信任他,萨满教的大萨都是他至交,他在突厥的人缘至少不比梁师都差。但我在云州发现一件事,就是北府胡天里的执剑执环,都是武显扬带来的人,连祭司也由他的徒弟充任,而在其它胡天里,这些教职都是由祆教的突厥大麻葛委任的,显然武显扬与可汗身边的宠人们不那么融恰,说不定还有仇怨。”
    执剑和执环是祆教胡天里的执事使者,相当于佛教中的护法,因祆教战神常用短剑和圆环做兵器而得名。忠恕心道陆变化观察得真仔细,云州胡天的祭司就是武显扬的徒弟,那个胡人主持罢圣火礼,就脱下祭司服向武夫人行弟子礼。如果不是武显扬禁止颉利身边胡人插手自己军中,就是胡人对他太过尊重,放任他自派教职,想来双方不睦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吉文操道:“真有可能,武显扬在西域战伐二十年,打服了所有国家,杀的人不计其数,功劳大,得罪的人必定也多,粟特小国罗列,利益纠缠,他在胡人的家乡胡作非为,得罪过谁,估计自己都不清楚。”陆变化道:“这些事我们都能猜个七七八八,梁师都近水楼台,焉能看不出来!有这么好的帮手可利用,他怎会轻轻放过?一定早就与颉利的宠臣们暗地里勾联,准备借刀杀人,用颉利的手牵制武显扬,甚至铲除他。”贺兰叫道:“那个林中郎…”,陆变化笑道:“你趴墙根得到的绝密消息,正好用来印证。”趴墙根是北方俗语,意指偷听别人说话,那夜在梁洛仁的侧院,贺兰无意中撞见世子府的女子与林世一的儿子私通,听他们提到林世一受梁师都的委派,与颉利身边的胡人一起调查一桩凶案,得到一件重要的羊皮物证,针对的就是北府武显扬。
    陆变化指了指写就的文稿,道:“明天派人送到城中,广泛张贴,再加一把火,然后我们偃旗息鼓,静候变生。”杜百年这会在旁边叹道:“行啊老陆,见好就收,分寸把握得真好。”陆变化笑道:“不能太过火,不然梁师都和武显扬为了向对方表明心迹,联手来打我们,那不是引火烧身吗?”贺兰道:“陆道长,我也回来这么久了,你看我什么时间返回云州城?”陆变化道:“你不能再去,安心守在这里。”贺兰看了一眼吉文操,吉文操笑道:“别担心,我也不出去,就在这里陪着你。”贺兰一脸苦相,众人都笑了起来,陆变化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有忠恕在,你就可缓一缓了。”又转头笑着看杜百年,杜百年道:“又要交待我事情了?”陆变化道:“我明天就去云州,这里的事情还得你多费心。”杜百年点头道:“去吧,这里该发生什么自然还会发生,费心无益。”
    忠恕当晚就住在庭芳住过的小院里,还是侧厢那间房,当时历经磨难回到大唐,见到思念已久的佳人,心情激动,倍感温馨,现在伊人远在长安,他感觉异常地孤独冷清,躺在床上难以入睡,心想这会庭芳是否也在想我呢,拒婚的事让她难堪,现在心情平复了吗?李夫人还在怨怪我吗?又想到宝珠,不知她是否还在云州,伤好了没有,要不要到云州探望她呢?又想起今天自己到任后的情景,一件简单的任命,竟然有这么多的门道,李靖让自己向候君集练习军务,可自己明显不是带兵打仗的材料,冲锋陷阵还可以,要讲兵略机谋,恐怕一辈子也学不到候君集的皮毛。李靖和候君集都说天子会有重任交给自己,那会是什么样的事呢?他翻来覆去浮想联翩,觉得这些问题都太过难解,还不如在突厥时轻松,想到这里不由得一惊:怎么又冒出这个念头?难道当福拉图的囚徒,每天被她威逼恐吓很快乐吗?不自觉又想,福拉图这会在干什么?是设计奇谋夺人国家,还是吼叫着要砍某人的头?他在床上思来想去,不知什么时间迷糊了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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