颉利巡视城池后有点急慌,城外唐军光营垒就密密麻麻纵深十多里,营垒周围挖了一道道反骑兵壕沟,城内的骑兵已经冲不出去,入城之前他向压玉果和婆毕及牙帐附近的部落派出使者,命令他们急速赶来增援,但看眼下这阵势,即便压玉果带着漠南所有部落来援,也很难解除唐军的围困,他必须在云州城中坚守足够长的时间才能找到突围的机会。现在云州城里除了五万突厥骑兵,还有三千柘羯和一万多的梁军,突厥人纵横草原,所向无敌,但攻城并非特长,守城更是短项。颉利一进城就颁布命令,让素林特勤和钵罗特勤亲自带人上城,协助梁军守卫,但突厥人就是不愿意离开马背,依旧骑着马在城里乱窜,新入城的突厥人有的在打劫城里仅剩的百姓,有的守在梁军的兵营外,等着钻空子夺取他们的物资,云州城里一片混乱。
    守城是汉人的专长,要守住云州城,非得依赖梁洛仁的梁军不可,但颉利此时对梁洛仁非常不放心。梁洛仁撺掇着打云州,是想收复父亲的旧地当作自己的基业,突厥人进城之后烧杀抢掠,把云州折腾得如同地狱一般,梁王的人无不愤恨,何况现在形势对突厥不利,颉利当然怕梁洛仁有变,所以来到梁王府后,他直接下令,梁洛仁不能离开他身边十步,就是睡觉也得跟他睡在同一个地方。他住不惯宫殿,附离在梁王府道德殿前的空地上给他扎了一个毡帐,在毡帐的角度里给梁洛仁铺了一条毡垫。梁洛仁心中气恼,但被两个胡人高手贴身盯着,也不敢轻举妄动,颉利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丝毫不作违背。
    颉利再次带着史新台、素林特勤和梁洛仁登上城墙巡视,看着城外唐军坚实的营垒,心中疑惑:这十多万唐军是从哪冒出来的?为什么突厥斥候一直盯着唐军的动向,无论在太原还是长安,都没发现唐军调动?他把疑惑抛向史新台,史新台素以智慧著称,想了半天,说自己也没想明白。梁洛仁此时根本懒得去想这些事情,无论唐军从哪来,现在都已经布在眼前了,只要击败突厥援军,他们立刻就要攻城,只靠自己新练的梁军无论如何抵挡不住,突厥人在草原上凶悍如狼,进了城就是等待宰杀的羔羊,自己可不能陪着颉利作死,如果形势不利,那就反戈一击,擒拿颉利当见面礼,投靠大唐,可颉利明显对他有防备,王府侍卫都被突厥人隔开,身边只有三两个自己人,梁洛仁也不敢轻举妄动。
    巡城后回到梁王府,颉利进入大帐,梁洛仁走在史新台身后,刚要跟进,颉利的近卫染康伸手拦住了他,梁洛仁一怔,染康指了指他腰间的宝剑,梁洛仁笑了笑,把剑摘下来交给护卫,这才被允许进帐。梁洛仁心里冷笑:这些突厥杂种终于知道害怕了,过去无论是梁师都武显扬这些汉人将领,还是突厥的普通部众,见大可汗时都携带着兵刃,有些人就在颉利身侧舞刀弄枪,也没见他紧张过,现在到了危难时刻,正需要自己的梁军保他狗命,反而大生嫌隙,真是不达权变的野蛮人!
    颉利倒了一碗酒喝下,问梁洛仁:“你说唐军几时会攻城?”梁洛仁摇摇头:“抓住李靖问一下就知道了。”颉利一怔,旋即明白他是在说气话,此时情势变了,往日唯恐巴结不上自己的梁洛仁开始不敬了,竟敢当面顶撞,不等颉利发怒,史新台忙打圆场:“唐军只是挖沟设垒,没看见他们制作攻城器械,其用意还在围困,估计是想把我们困在城中,等粮草断绝才开始攻城。”素林特勤道:“城里粮草众多,压玉果带着精锐马上就到,他们的盘算做不成的。”压玉果的救兵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如果颉利派出的四队使者中有一队冲出包围,压玉果后天就应该抵达云州。史新台道:“唐军的营垒太厚,压玉果围歼候君集之后,必然也很疲惫,如果他以疲劳之师冲击北面的唐军,恐怕要遭受损失,最好能休整两日,集合婆毕和牙帐的骑军,汇合一起才有胜算把握。可惜勇力十足,智谋不够,最好…”他没说谁“勇力十足,智谋不够”,话说半截又停下了,颉利不耐烦道:“有话你就直说,什么关头了还卖弄机巧!”史新台这才道:“李靖必定设计了打援的陷阱,压玉果没经过大仗,如果是他指挥救援,很可能损兵折将,大可汗最好颁发亲笔命令送出城去,把军权交给婆毕!”突厥人也有嫡长为尊的传统,压玉果是可敦生的长子,身份比胡女生的婆毕要尊贵得多,婆毕再能干,压玉果也不可能听从他的指挥。颉利指着史新台斥责道:“胡说一气,你这胡人胡说一气,这不是故意挑拨离间吗?”随侍在君王身边,说话做事得处处小心,有许多不能触碰的规则,违犯了就会被主君猜忌,疏不间亲就是其中至为重要的一条,史新台跟从颉利数十年,多历生死,颉利不会怀疑他通敌,但会怀疑他上下其手择主而侍,他虽受颉利宠爱,也一直小心谨慎不逾分寸,此时违背自己的处事规则,实是因为形势紧急,压玉果一军是大家唯一的希望,如果遭受挫败,那就只剩下等死一途了。
    颉利看了看素林特勤,素林是他的堂兄弟,也算是相处长久的人,素林犹豫了一下,嗫嗫地道:“把军权交给脱林和也行啊。”颉利骂道:“你个不长心眼的混蛋,脱林和还在漠北,你飞了去找他?”骂完他才迷怔过来,素林也是说压玉果不行,不想让他掌兵,两个心腹都说要解除压玉果的兵权,放在过去,颉利肯定要臭骂一通,至少要罚二人点钱财,现在也由不得自己使性子,他想了想,道:“发三道谕令,加压玉果为叶护,迅速去牙帐保护母亲可敦,加婆毕为南厢察,统领漠南,封脱林和北厢察,统领漠北。”
    颉利此举是把三个儿子同时加封。叶护相当于匈奴的左右贤王,是仅次于大可汗的职位,权力等同于摄政,突厥立国后,大可汗多当过叶护,加压玉果为叶护,相当于维护了法统,压玉果虽然交出了兵权,但被明确了继承人的身份,他应该不会有异议;最能干的儿子婆毕被封为南厢察,得到实际的军权,可领兵来救;最疼爱的幼子脱林和取代福拉图为北厢察,职位也得到攀升,可在漠北稳定住突厥的后方。颉利这三道谕令看似面面俱到,十分合理,压玉果、婆毕、脱林和三个儿子摆得很平,唯有福拉图受了损失,被脱林和取代。
    史新台心里暗喜,他始终对福拉图不满,听到她被褫夺了兵权,装作没有察觉,埋头不吭声,而素林特勤急忙拦住:“大汗,福拉图虽然是个女儿,您已经在四年前封她为北厢察,她掌兵甚严,新近灭了同罗和仆骨,漠北各部都服从于她,脱林和虽然能力超群,但还年幼,缺乏历练…”自己的家事颉利从来不想让别人插嘴,立刻摆手:“我知道我知道,福拉图是我最疼爱的女儿,是我的心肝性命,一想到她要嫁人我就心痛,没料到耽误了这孩子,今年回北,一定要给她选一门高亲,把全突厥的訇们都召来向她道喜,把我一半的财产都给她。”他的意思是脱困后马上就会把福拉图隆重地嫁了,她现在做不做北厢察也无所谓了。
    听到颉利这话,梁洛仁心中冷笑:你那妖魔女儿,虽然有天使一般的容貌,但尖酸刻薄心肠歹毒,嫁到哪里都是个祸患,谁娶她谁不得善终!也不知颉利怎么当的大可汗,家事都摆不平,福拉图摆明了无比贪恋权力,哪会乖乖交权!只要谕令一到,脱林和立刻就得丧命,颉利这老糊涂火烧眉毛自身难保,还要加害自己的儿女,真是人要作死,天也难救啊!
    素林特勤也想了这一层,坚持道:“脱林和不能当北厢察。”颉利怒瞪着他:“素林,你是否被福拉图贿赂了,这样替她说话?”素林苦笑道:“大汗,我不怕脱林和,却怕福拉图,您说这是怎么回事?”颉利怒道:“你有把柄在福拉图手上!”素林苦笑:“大汗,您愿意让脱林和当北厢察,我不敢再多话,您就下谕令吧!”颉利见素林妥协了,反而改变主意:“封脱林和为东厢察,谕令立刻发出。”
    云州城被唐军围得如铁桶一般,武功再高的人也难以毫发不伤地在大白天闯出去,“立刻发出”也得拖到晚上,利用夜幕掩护悄悄出城。
    颉利发了谕令,好像了结了一桩心事,喝了碗酒,长叹一声。刚才围绕儿女的一番争执勾起了他对他们的思念之情,与素林和梁洛仁喝着酒,就谈起了自己的一众儿女,什么压玉果小时候多么勇敢,三岁就能执弓,什么婆毕生下来就像自己,老可敦说他与自己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什么脱林和多么乖巧听话,他常常搂着小时候的脱林和睡觉,而福拉图更是他的挚爱,小的时候如何得到天顾,大萨都说如果她是个男儿,就应该直接把大可汗的位子传给她…絮絮叨叨,就像个上年纪的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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