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问:“段公子,你有何打算?”忠恕犹豫一下,看了一眼南太主,道:“我想守在山上,静候下一步的动静。”李成道:“依我看,公子不如回福拉图的大营,那里讯息稠密一些。”在福拉图身边,当然知道的事情多一些,但忠恕好不容易才下决心离开她,现在又回去,心里有些不甘愿,南太主笑道:“段公子,我觉得福特勤对你不错啊。”忠恕脸一红,不知如何回答,南太主笑道:“福特勤是个有志向的人,眼界极高,能入她法眼的可说寥寥,我感觉她很欣赏你。”忠恕无法否认,只得嗫嗫道:“她太凶暴,心眼太多,我只是普通人,无法理解志向与眼界。”南太主笑道:“段公子是至情至性之人,接触者无不心折。我是个自幼没有父母管教的小女子,没读过多少圣贤语录,也觉得公子宛如昆仑白玉,虽无耀眼光华,但温润雅致,正如圣人眼中之君子,道门所言之大人。”忠恕虽然不确定君子与大人究竟为何,也知是极高境界之人物,羞赧道:“公主过奖!我愧不敢当!”南太主微笑道:“福特勤是突厥一等一的人物,虽然过去有些不悦,我还是非常欣赏她,感觉突厥的未来,可能就掌握在她的手中,我们的命运也与她息息相关。”
    南太主这话忠恕就觉得过于夸张了,突厥人与汉人一样,女卑男尊,福拉图当个北厢察已经招致无数人的妒恨,还要掌握突厥的未来,那她做什么?大可汗吗?福拉图倒真有这个野心,也有这个能力,但时局不许,只能是空梦一场。但以福拉图的心性,虽然婆毕死了,她也不会甘心由别人主宰自己的命运,必定要在这场际会里搅和一局,而她的成败,与南太主直接相关,与自己紧密相连。想到这里,忠恕恍然大悟,明白了南太主的意思,她也主张自己回到福拉图的大营,在那里相对要主动得多,反正福拉图现在返回了谷地,离萨满总坛不远,可以随时照顾这里。
    忠恕站起身来就准备告辞,南太主留住他:“段公子请稍留步,前日拜福特勤厚赐,我很感动,特备一小礼,请公子带给福特勤。”说着,她递过一个盒子来,比福拉图装奶酪的盒子稍大稍长,外面已经封好,入手也很轻,不知里面是何物,忠恕双手接过,揣进怀中,向南太主行礼告别。
    忠恕缓缓向山下走去,虽然经过南太主的解说,方向已定,但他心里还是忍不住翻腾:南太主也看出福拉图与自己不寻常,只是她如轻风微拂一般,婉转提起,并不点破。男女情事,帝王家的儿女可能并不看重,但他却看得比天还大,每一段感情都想付出性命,他经历不丰,又无父母长辈指教,加上性格犹疑,只能任由情感左右,飘来荡去,搞到取舍成疑进退皆难,自己与爱人都痛苦不堪,一想到要在庭芳和宝珠之间做选择,他立刻就想钻到地下去,再想到马上就要面对福拉图,心里更乱。他望着高高耸立的朝天峰,突地想到:自己和福拉图之间隔着千山万山,要修成正果犹如白日做梦,何必执着于未来失得,不如由它自去。
    忠恕下了山,骑上马缓缓向福拉图的营地走去,离营地很远就遇到努失毕在巡营,虽然回到了突厥的老巢,福拉图的附离依然毫不懈怠,达干亲自巡营。努失毕见忠恕从北边来,以为他受福特勤的指派出去公干,问:“老可敦那边如何了?”忠恕道:“我没见到老可敦,也没见到康麻葛,不过那边警戒非常严密。”努失毕道:“康麻葛当了圣使,变得小心谨慎起来了,不过这也不为多余,三天之内,谷地中将增加五十个小营地,人马杂乱,还是小心为上。”突厥的訇们正从各地赶来参加新可汗的继任典礼。努失毕道:“忠恕,你的毡帐已经备好了,还在大帐的左近,是福特勤亲自布置的。”自从福拉图公然在众人面前吻了忠恕,努失毕等人对他刮目相看,但也因此变得生分,不如过去那般亲密了。
    进入大营,路过福拉图的大帐时,忠恕见帐门开着,里面有灯火和说话声,福拉图还没睡,他犹豫一下,没有进去,直接来到自己的毡帐,帐里的陈设很是简单,与过去不同的是多了一张仅能坐下两人的小小胡床。
    次日一早就听到列队的号声,数千附离在营地排成仪仗,在众多突厥訇们跟随下,福拉图把婆毕的尸体放置在山脚单独设置的黑帐之中,这是专门供突厥王族死后停尸祭奠的地方,由内门附离守卫。
    附离出营好半天后忠恕才走出毡帐,只见不断有举着狼头旗的队伍进入谷地,还有两支由狼头纛引导的队伍,可能是可汗的亲领部落,沿着山脚,谷地中已经扎下了二三十个营地,因为每个营地都不大,所以整个谷地还是显得非常空阔,中间剩下一块十多里长宽的空地,看来就是举行继位仪式的地方。忠恕来到昙会的居处,昙会今天没看书,左手支着桌案,像致单大人那样木呆呆地坐着,看来爱好思虑之人,肢体的动作都精简到极致,连眨眼都觉得累心,贾明德如此,致单大人如此,现在昙会也成了这样。见到忠恕,昙会笑了笑,算是打招呼,忠恕问:“大师,离大可汗的继任典礼还有几天?”昙会道:“按过去的传统,老可汗去世后,由大萨都主持,突厥的訇们选出新可汗,新可汗祭祀天地,接受各部的朝拜,祭祀老可汗的魂灵,热热闹闹的,至少得持续一个月。”忠恕一愣:“这么久啊!”昙会道:“今年就不好说了,大可汗指定的继任者死了,要推出新可汗,事事皆不确定。过去突厥强盛之时,从东到西,快马要跑一个月,谁也不知道它的边界在哪里,要把突厥各部落邦属的头领聚齐,至少得两个月,现在突厥部落只有不到一半存活下来,每个都七零八碎的,加上南军马上就要打过来,也不能让部落都赶到圣山,加上担心那些外邦知道突厥新败,又生叛心,非得选出大可汗,打退南朝,那时才敢与外邦打交道,我估计大萨都都没向臣属的外族外邦发召集令。现在漠南已经失陷,东西两路和北边的邦属没有通知,大萨都发出召集谕令,十天之后就要推选新可汗,估计只有漠北的突厥部落会赶来。”
    忠恕估计唐军最多半个月就会准备停当,随时可能越过大漠,突厥人在这里拖拖拉拉地选可汗,很可能新可汗还没选出,所有人都成了唐军的俘虏,他问昙会:“大师,你说谁有可能接任大可汗呢?”昙会苦笑道:“我也为这事猜得头痛啊,不过抽丝剥茧,有了些眉目。”说到此处,昙会停嘴不讲了,读书人居帷幄之中,决天下之事,不知他这些想法都是如何得来的。忠恕问:“会是脱林和吗?”昙会笑了笑:“忠恕,我和你不同,你还要回南,我丧国灭家,在南朝已无牵挂,将就此老在突厥了,还想再多看几眼草原,所以不能泄露天机。”他们父子是隋朝的臣子,还以杨家为主子,忠恕笑了笑,昙会由官宦子弟变成传经佛徒再到突厥谋士,最后的归宿已经定了,自己不好勉强他,转换话题问道:“这么些王族赶来选新可汗,会不会起争执呢?”昙会笑道:“忠恕,你这么忧心忡忡,是在担心福特勤吗?”忠恕和福拉图之间的情事,看来他也知道了,忠恕点点头,昙会道:“突厥的历史只有一百多年,长长短短的可汗才十多任,各种规制都很粗浅,不像中原历史悠久,每件事情都有规矩,老可汗去世,新可汗有和平继任的,也有拿着刀打上任的,几乎无一人相同,所以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忠恕问:“大师,您上次不是说突厥人办事简单,尊重规矩吗?”昙会摇摇头,笑道:“突厥人本性纯朴,都是被你我这样的汉人和祆教的胡人教坏了。”忠恕也笑了,突厥人崇尚勇力,性子憨直,一切按实力说话,像福拉图这样诡诈的人非常稀少,但帝国里充塞着胡人和汉人,这些人读书识字,常常给突厥王族灌输机谋权变,突厥历史上几乎所有的大阴谋,都是由胡人或者汉人或胡人汉人共同策划的。
    昙会见忠恕还蹙着眉头,道:“今年情势特殊,老可汗走了,他指定的新可汗也去世了,能推选大可汗的突厥王族又七零八落的,发生意外的可能不小。”忠恕问:“突厥王族如何推举新可汗呢?”昙会道:“当然得先有候选的人,名义上伊利可汗土门的直系子孙都可以成为备选,突厥王族子孙繁多,有资格的人至少过万,所以近些年都首先从上任可汗的近族中推选,这样的人也过了百,现在有特勤称号的都可以当选。”忠恕又问:“那他们如何推选呢?”昙会笑道:“突厥人脑子简单,如果有两人争持不下,就靠现场突厥王族的喝彩声分胜负,谁获得的彩声大,说明谁的人望高,谁就是人们心目中的新可汗。”忠恕心道这样的办法确实过于简单,漏洞百出,如果两人旗鼓相当,那就难办了。昙会看出他的疑惑,道:“如果这个办法也不行,就只能交由天意裁决了。”忠恕问:“交给萨满?”昙会点点头:“历史上曾经有过,两方把嗓子喊破也没分出高下,就只能由大萨都请示天意,用‘天子对目’选出新可汗。”
    忠恕自然又没听说过“天子对目”,昙会苦笑道:“我也只是知道有这个名称,突厥文献上没有记载,据说是上天创立萨满教时,交给萨满的镇教法器,用来裁决草原上的一切纷争。唉,我现在突然明白大萨都为什么宁可选择神隐,也不与祆教争锋了,他就是为了保持自己的超然地位,好做最后的仲裁者。对对,就是这般,大萨都这人,太过厉害了。你去吧,我得再找找萨满的对目。”他想起事情,就对忠恕下了逐客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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