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拉图不说话,那值守官脸上直冒汗,躬着身不敢看她,就这样一直僵了半个时辰,才听到西边传来号角声,那是主将回营的号角,看来脱林和祭奠后回来了。脱林和与德力代大人及三个将军进了大帐,福拉图站了起来,笑着与脱林和打招呼,脱林和满脸笑容,径直在主位坐下,德力代大人站在他的身后,忠恕注意到德力代大人暗地瞄了他一眼。
    忠恕以为福拉图此来是要与脱林和讨论军国大事,哪知二人落坐,简单问候两句之后,就聊起儿时的趣事,什么三岁骑马,五岁抢得第一头牛,兄弟中哪个人吃狼肉被噎着,就好像寻常百姓家里姐弟叙家常,福拉图谈笑风生,笑容就没断过。忠恕还不知道福拉图有这本事,看来她平时并非对琐事毫不关注,而是看在眼里,藏在心底,随时调用。
    忠恕一直在寻思着如何完成福拉图交给他的震慑德力代大人的任务。福拉图和脱林和姐弟二人拉叨了半个时辰的家长里短,脱林和身后的三位将军明显露出不耐,福拉图这才站起身来,示意把礼物奉上。福拉图给脱林和准备的礼物是一把宝刀和一件狐皮围巾,宝刀得自托陆王子,是仆骨的传国宝刀,狐皮围巾得自同罗王,两件都是外国的王室用品,一看就知价值不菲。突厥人送礼,不像汉人那样注重仪式,如果汉人要送这样贵重的礼物,会有华美的包装,用托盘捧进来,而歌罗丹和努失毕二人就这样顺手提了过来,随意放置在福拉图的桌案上。
    歌罗丹已经捧起了宝刀,忠恕抢前一步,将那件狐皮围巾捧在手上,努失毕已跨出半步,忙又缩了回来,他知道忠恕抢戏定有用意。脱林和身后的德力代大人走了出来,奉送给脱林和的礼物,多年来都是由他承接,一来是怕有人借送礼行刺,二来抬高脱林和的身份。歌罗丹双手托着宝刀,躬着身走到德力代的面前停住,德力代微微点头,算是答谢,然后双手去接宝刀,歌罗丹运起全身的功力护住双手,他知德力代大人会搞小动作,做足了提防,德力代大人的右手一触到刀鞘,歌罗丹立刻觉得一股力道自左手冲了过来,把他向后猛推,他早就有备,立刻运力猛撞过去,内力刚达手腕,猛觉冲来的内力徒然消失了,德力代大人已经轻轻把刀拿起,歌罗丹收力不及,双手不自觉地向前伸了半尺,就像舍不得把刀送人,想要再拿回来。德力代大人把刀往前一送,微笑道:“达干大人想再看一眼?”歌罗丹脸红脖粗,讪讪退回原位,暗恨自己莽撞,让福特勤跟着丢脸。
    忠恕站在歌罗丹的后面,看不到二人过手的细节,只看歌罗丹的红脸就知道他吃了亏。德力代大人笑着把宝刀交给值事官,忠恕像歌罗丹一样双手托着狐皮围巾,恭敬地送到德力代大人面前,他的腰比歌罗丹躬得更低,双手举过了头顶,德力代故伎重演,右手一触到围巾就运大力撞击,然后猛收内力,左手托住围巾就想取走,哪知手掌一托,围巾竟然没动,他立刻知道对方化解了自己的撞击,并且用内力把围巾粘在手上。德力代内功精湛,曾与查修普比拼内力,只输了半分,见当面这年青人想与自己较量内力,正是求之不得,启动神功,左手吸右手推,两道相反的内力猛然使出,想把围巾取过来,再摔忠恕一个大跟头。那围巾是狐皮所制,是极端柔软之物,他刚注入内力,猛然觉得狐皮上的毛如钢针一般扎入掌中,忙收回手去。忠恕又把围巾举前半尺,送近德力代的胸前,德力代吃个暗亏,老羞成怒,但一想这不是动手的场合,只得接过围巾,交给身后的人。
    福拉图脸上露出不快,脱林和笑着感谢福拉图相送礼物,亲自把她们送出帐来,福拉图奔出大营,与附离汇合后返回自己的营地。到了自己的大帐,福拉图立刻吩咐准备酒食,她要在帐里和忠恕几位一起吃饭。酒肉摆好,福拉图沉着脸自己倒了一碗酒,看着歌罗丹道:“歌罗丹,你今天演得不赖啊,我还不知道你那么喜欢仆骨的宝刀,早点告诉我,也就送了给你。”歌罗丹忙站了起来:“我失了手,没防住德力代大人,给殿下丢丑了。”福拉图哼了一声:“你这丑丢得真是场合,让脱林和笑得开心透了。”歌罗丹躬身道:“我知错,下次遇到德力代大人,请殿下看我的表现。”福拉图哼一声,举手把酒喝下,又看向忠恕:“道士,想不到你那么有眼色,真是低看了你。我让你向德力代露一手,你却趴到地面把礼物呈了上去。你看脱林和要当大可汗了,就奴颜婢膝地讨好他,想让他把你的公主情人送回南去,是不是?”忠恕还没答话,达洛笑道:“忠恕做得很到位,把德力代惩治得够呛,还不伤和气,连脱林和殿下也没看出来。”歌罗丹道:“德力代那个老贼,估计今晚手掌都要肿起来。”忠恕与德力代运功于狐皮过招,达洛等人都看得明白,唯独福拉图没见到动静,以为忠恕谄媚地把围巾恭送过去,她特意留忠恕吃饭,就是想当众羞辱他一番,虽然现在不能杀他了,但折辱他还是解气的法门,却又听说忠恕圆满完成她交待的任务,心情立刻好了起来,笑着又喝了一碗。
    忠恕则高兴不起来,福拉图当众污辱他,还辱及南太主,让他当场就要发作,达洛知道他的心情,忙倒了碗酒,双手举着道:“忠恕,谢谢你!”忠恕一愣,达洛诚挚地道:“你知道的,我从小跟着师父修习了许多道家经典,其中有太多不明白的地方,幸好遇到你,你以行动让我明白了许多道义。”说完一饮而尽。忠恕苦笑一声,他知道达洛是想给他消气,不忍伤达洛的面子,道:“你过奖了,谢谢你一向的照顾,我也喝一碗。”他也倒了一碗回敬达洛,二人连干了三碗才落座。福拉图见忠恕又和达洛相互唱和,脸色阴暗起来。歌罗丹站起身,举着碗道:“忠恕,我也干一碗,谢谢你今天为我扳回面子,不然现在我怒气满胸,非要去杀人不可。”二人又干了三碗。努失毕正要站起来,福拉图看着他冷笑道:“好啊,你也要表达一下感谢,感谢他去年刀下留情,没砍掉你的破脑袋,还要感谢他把我气得够呛,是吗?”努失毕尴尬一笑,自己把酒喝干,道:“今天我值营,现在要当班了。”向福拉图行一礼就离开座位,向忠恕歉然一笑,推开帐门就跑了,他在福拉图面前最为小心,惹福拉图不高兴的事,绝不敢做,努失毕一走,达洛和歌罗丹也找个借口走了。
    忠恕正要找借口时,福拉图摘掉抹额,端起酒碗在他身边坐下:“道士,我现在有点害怕。”忠恕余气未消,沉着脸道:“能让你害怕的事只剩下苍天崩塌这一件了。”福拉图笑道:“你高看我了,我每天都在担心许多事情,自成年后几乎每晚都做噩梦,梦见恶狼追我,梦见恶人杀我的父母,梦见草原上相互残杀,梦见天降大雪,把我冻在草地上,也梦到过上天发怒,大地塌陷,我掉到黑洞中,许多次都是被吓醒的。”她说着说着笑容就消失了,脸上露出恍惚的神色,忠恕没想到她竟然对自己袒露内心虚弱的一面,刚才的怨气一下子消失无踪,怜惜之情又冒了出来,福拉图靠近他的肩膀:“最令我恐惧的是,梦中的坏事竟然一件件变成了现实。”
    忠恕心道突厥这两年连续遭受酷寒雪灾,萨满与祆教仇杀,颉利大可汗和突厥主力新丧在漠南,她的母亲也死了,灾难确实一件接着一件,但这与她的梦境毫无关联,福拉图外表刚强,气势凌人,实则思虑过度,道家讲疑心则多梦,她睡不安稳很是正常,于是安慰道:“梦境都是虚幻的,是你思虑过度,夜不安枕,这才梦由心生。”福拉图问道:“是吗?你们道家是这样为人解梦吗?”忠恕苦笑:“我们道家只做梦不解梦。”福拉图道:“现在我又新增了一怕,估计梦里很快就会梦到。”忠恕很自然地拍了拍她的手:“许多事情都是你乱猜忌,想明白了就不会做噩梦了。”福拉图笑道:“我还没讲怕什么呢,你就想着安慰我。”忠恕应景式地问:“你又新怕了什么?”福拉图道:“我怕达洛他们哪一天会推翻我,然后拥你为主。”忠恕还以为又是什么情啊爱的,或者是南太主的啰嗦事,没想到是这样的荒唐预言,于是笑问:“你觉得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福拉图道:“我还没想明白,就是觉得他们可能这样做。他们非常信任你,却永远不会那样对我。”忠恕觉得此时的福拉图笨得可怜,也笨得可爱,笑道:“我和他们是朋友,是兄弟一样的朋友,有情义有信任都很正常。你是他们的主人,是高高在上的主宰,是他们要效忠的对象,当然不会像我们之间这样平等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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