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恕回到帐中,庭芳还在那里等他,见他脸色凝重,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忙拉了他坐下,给他倒了一碗水。不一会就听到营地里号角纷响,人马骚动,看来福拉图完全相信了忠恕,开始调动应对了。忠恕刚才冲动之下把讯息泄露给福拉图,现在才充分意识到这样的后果,心里纷乱,不知道到底是对是错。庭芳完全理解他的心情,拉着他的手安慰道:“师兄,你没做错什么。”忠恕道:“师妹,估计福拉图一会就要带萧御史回圣山,她承诺不伤害使团,但乱军之中可能出现意外,你还是跟随着萧御史吧。”庭芳点点头:“师兄,你多珍重!你没做错,这一切本就不应该发生。”她反复强调忠恕“没做错”,忠恕点点头:“但愿我们只是疑神疑鬼。你多保重,到了圣山,我就与你们呆在一处。”
    庭芳走了,忠恕心绪不定,翻来覆去地想到底应不应该这样,又想到福拉图竟然破天荒地柔声向他道歉,而他已经下决心分手,还向庭芳表明了心迹,心里更乱。营地里响动不停,天色暗下来,忠恕出帐一看,偌大的营地只剩下四五十顶毡帐,节特的大帐拆除了,福拉图的大帐还在,周围有四项小帐,应该是侍卫们住的。大唐使团被裹挟着北去,庭芳也在其中,她自保当然没有问题,忠恕并不过多担忧她的安危。
    晚上,福拉图来了,忠恕扫了她一眼,没起身也没吭声,福拉图坐到他身旁,想去抓他的手,见他毫无表情,手又缩了回来,心里第一次感到害怕,她沉默了一会,道:“我们到河边走走?”忠恕就像没听见,福拉图没话了。昨天她本想压倒忠恕,敲打一番,让他不要太过得意张扬,没想到忠恕一转身,她立刻就慌了,她实在想不到自己这么在乎他,于是急着赶来向他道歉,没等到忠恕,以至整夜不能入眠,今天的事情更令她感动,忠恕越痛苦,说明他越在意她,过去自己多次算计他,谋害他,她平生第一次觉得愧疚。忠恕的冷漠态度让她有些害怕,觉得他就像个陌生人,她也摸不透忠恕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二人就这样并肩坐到军鼓敲响,谁也没有说话,福拉图叹息一声,起身走了。
    次日正午,忠恕看到朵奈吉利发第连和德力代大人带着大批人马北返圣山,除脱林和与朵奈这两个部落外,随行的还有不少衣着破败的突厥民众,他们赶着牛羊,拖着毡帐,稀稀拉拉的,被骑兵监视着,看来是被强迫着北上的零散部落。在大队人马后面,是数百个执着刀斧的附离,他们牵着病弱的牛马,在水边杀死后抛入河湖中。南方草原上冒出团团烟雾,把天空都暗淡了,是德力代在按照福拉图的命令放火燎原。现在正是草原最茂盛的时候,草叶青绿,饱含水分,只有旱榆地钱等少许早出的草类干枯了,所以火弱烟多。
    通口对面的这批骑兵,是福拉图手里最后的精锐,如果他们被唐军抄了后路,圣山就守不住了,突厥也完了,所以福拉图宁可把漠北最好的草原毁掉,也不敢拿这支骑兵冒险。
    福拉图开始北撤,当晚扎营后,她又来到忠恕的毡帐,还是坐在他的身边,忠恕昨天余气未消,心里又烦,不想见她,今天见她神色忧虑,心中一软,忙移开目光,不敢看她,怕一不小心又着了她的道,如果再与她卿卿我我,缠缠绵绵,只怕永远被她握在掌中。福拉图侧身看着他的脸,轻轻道:“今天大萨都来信了,南军已经在东面越过大漠,离这里只有两天马程了。”虽然忠恕心里早有准备,但自己的判断被证实还是让他震惊:李靖果然要来了!
    在忠恕心中,李靖就是神圣的权威,比天子更让他敬畏。李靖是他的长辈,关心他提携他,他满怀感激,但一想李靖也拔擢优待过候君集,最后却把他当作诱饵,心里的感激就淡了,也许自己就是备饵,不定哪一天就会用上。李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生性冷峻,还是为名为利?世间多少人汲汲于名利,为此不惜戕害自己的亲友,人情真地不可相信。幸好世间还有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大伯二伯三伯对自己无限真诚,庭芳和宝珠也是真诚的,想来世上也只有这区区五人是真心对待自己,而现在只剩下四个人,他只感到无限的失望与孤独。又想到自己执着于完成李靖的命令,誓死保护南太主,而李靖这样做,无异又把南太主放在了刀口上,纵使自己拼上性命,又有什么意义?
    忠恕面色痛苦,福拉图虽然不完全了解他的想法,也知道他心里不好受,过了好一会,轻声道:“南军在这边扑了空,必定全力攻打圣山,为了保护突厥的根本之地,我可能还要做些令你不快的事,要杀许多人,这些都是不得已,你要原谅我。”忠恕侧脸看她一眼,只见仅仅两天不到,福拉图丰润的面庞瘦了一圈,眼睛更深更蓝,里面看不到狡猾与挑衅,而是充满柔弱与乞求,这哪里还是那个嚣张跋扈的福特勤?她这样改变都是因为自己,忠恕心里一痛,就想去搂她,刚要出手立刻警醒:她不过是装作可怜,骨子里的狡诈与权谋并不会改变,何况自己已经决意离开她,决不能再回头了。
    福拉图见忠恕没动静,道:“也不知道怎么了,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过去真地做错了,从头就错了,我是个女人,命里注定要依附于男人,无论怎么折腾,最后都是为男人作嫁衣裳。开始我想帮助婆毕,后来是节特,为了他们,我曾想不惜一切,现在回想,你才是我应该为之舍命的人,我梦见过许多男人,遇到你才明白,原来只想和你相守一辈子。道士,我知道你还恨我,但我想这话今后可能没机会说了,现在说将出来,你就当风一样,听到耳朵里,莫要放在心上。这一辈子,我为你心痛过,只为你心痛过,也许这就是你们汉人讲求的缘分吧,我本想等父汗的忌期过了,请大萨都做法,为父汗和母亲造坟立石,然后做你真正的情人,现在看来,咱们可能缘尽于此了。南朝皇帝要消灭突厥,虽然有苍天佑护,但谁也不知道圣山能否守得住,如果圣山丢了,我和节特也没脸再活下去。”忠恕心里咯噔一下,福拉图抓住他的手,轻声道:“如果上天真地可怜我,让突厥度过此劫,我愿意放下一切,跪在你的脚下,做你的女人。”忠恕闭上眼睛,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福拉图在他脸上轻轻吻了一下,起身出去了。听到帐门关闭的声音,忠恕再也克制不住,热泪滚滚而下,真想追上福拉图,抱住她痛哭一场。
    次日天不亮福拉图就下令起营,一行人向北急赶,两天后赶到了圣山。圣山周围已经聚集了两千多帐,骑兵在远处警戒,看来于都斤山附近的部落都按照福拉图的命令收拢到了一处,德力代和喀力过来迎接她。
    忠恕跟随着福拉图来到谷口处,只见周围景象与上次离开时大为不同,从谷口外就能望见谷地中央已经扎下上千顶毡帐,里面人畜混杂,一片纷乱。谷口处的壕沟变了样,变得更深更宽更长,一直延伸过两侧的山脚,仅在布班河两岸各保留着一条道路,可以通过人马。在壕沟的北侧,与壕沟平行着筑起了一道四尺多高的石墙,石墙两端与谷地两侧正在加固的高大石墙几乎联结到一起。两侧山脊上的石墙原本只有五尺来高,两尺来厚,现在已经被改造成一丈来高五尺多厚上可行人的坚固城墙,接近山脚的石墙,看起来已经像是长城了,上万人正在搬运石头加高整固石墙,从衣着看有汉人、同罗人,更多的是突厥人。如今的圣山谷地,背依高耸险峻的朝天峰,前有深沟,侧有长城,已经像一座坚固的堡垒了。
    于都斤山附近都是坚硬的花岗石,突厥人又缺少工具,挖条壕沟都不容易,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在短短二十天里修造起这条长城来。
    福拉图也很惊讶,喀力报告说这都是昙会的主意,他把圣山周围的铁匠全部集中起来,建起了十座冶铁炉,日夜不停地打造铁钎铁锤等工具,圣山附近的部落全被动员起来,在两侧山脊的外侧开山取石,利用凿下的条石,依着最陡峭的地方修造了两道石墙,一直延伸到山项,墙头像中原的城墙一样修造有垛口,防守的人可以躲在其后放箭,取下的散石都堆在墙上用作防守工具,墙外山坡陡峭,敌人很难攀登而上,普通的云梯都够不到墙角,更别说骑兵了。
    福拉图骑着马,边走边看,刚过了壕沟,她突然停下,脸色难看至极,只见上百汉人正在石墙后面拆毁已经装好的拉拉车,木材散落一地。福拉图扫了一眼喀力,喀力连忙上前道:“正要向殿下禀报,昙会大师说要改变谷口的防守策略,属下与北厢察殿下也觉得可行,就擅自办理了,请殿下责罚!”拉拉车是福拉图亲自从南朝搬过来的发明,她命令加急建造三百多辆,准备用在谷口空旷之处结阵抗拒唐军,没想到被昙会拆毁了一半,拆掉的木材都被用来建造一种看不明白的东西。
    福拉图厉声命令:“把昙会抓过来!”喀力急忙命人去找昙会,看福特勤动了真气,想要责罚毁坏车阵的人,他就准备把责任一力扛下,不连累昙会与脱林和。
    在等昙会时,福拉图骑在马上,皱着眉四下打量,她指着汉人正在组装的东西问喀力:“这是什么破玩意?”喀力道:“禀报殿下,这是南军攻城用的抛石机,昙会大师改造的,属下也是第一次见到实物。”旁边的德力代插话道:“这东西看着精巧,实则威力不小,昙会昨天演示了一番,能把大石头扔出去十多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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