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瘦男子站在原地酝酿了一番,这才举步走到已经平展开来的白色绢纸前,捏起一只毛笔,轻轻蘸了蘸墨水,这才细细落笔。
    他的笔法,细腻有致,却又苍茫秀奇,只寥寥几笔,便山有其神,树有其骨,石有其意。
    这一画,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
    收笔以后,清瘦男子意犹未尽,沉吟了片刻,又提笔落字:
    “余本不通画理,山水尤非所能。长夏无聊戏仿一峰老人,笔意未能及万一也。山中老叟无名氏。”
    写罢,清瘦男子将笔一放,这才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留下这小厮手忙脚乱地收拾好笔画等物,重新归置好,这才背着书笈慌里慌张地追着自家老爷去了。
    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
    向南闭上双眼,慢慢消化着自己所看到的这一切。
    这样的场景,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从他懂事时开始,向南就知道自己的右眼能够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更确切一点来说,他的右眼能看到一件事物诞生的全过程,如果他愿意,甚至还能看到这件事物损毁的真相。
    向南将自己的这种特殊能力,称之为“回溯时光之眼”。
    “回溯时光之眼”并非是万能的,它只对死物产生作用。
    比如说,他看一条活鱼时,鱼仍然是鱼;可当他看到一条死鱼时,就能看到这条鱼出生前后的所有事情,包括生活环境,鱼生经历等等。
    活物是未来和希望,而死物已经成了历史。
    也幸好只对死物产生作用,否则的话,他每天都要看一遍身边人出生时的那一刻,那样的日子,岂不是要疯掉?
    在他十五岁的那一年,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向南接触到了一件古画,“回溯时光之眼”看到的场景让他震撼不已。
    原来,文物古董的背后,竟然有这么曲折离奇的故事!
    这比他之前看到的圆珠笔生产车间里,机械呆板的流水线要有趣的多了!
    也比练习本在成型之前,泡在泛着泡沫的纸浆池里,要好玩得多了!
    在那一刻,向南对文物保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华夏五千年的文明,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些秘密,有的彻底消失在了时间的长河里,有的却深深隐藏在了文物古董里。
    而他,却拥有挖掘出这些秘密的能力!
    于是,在高考填报志愿时,向南毫不犹豫地填报了金陵大学考古文物系。
    向海洋夫妇倒是没什么意见,他们也知道儿子异于常人,曾经担心受怕了很长时间,如今什么也不想管,儿子开心就好。
    至于向南能不能考得上金陵大学?
    开什么玩笑,不存在的。
    第4章 揭裱
    之前的“时光回溯”看似时间很久,实际上,在现实世界里,不过是短短几分钟的事情。
    仅仅过了几秒钟,向南就睁开了双眼,时间短到孙教授和贾昌道几乎都没有在意。
    “这小子速度挺快,到现在,古画的清洗工作已经全部完成了。”
    贾昌道看到这里,抬起手腕瞄了一眼,忍不住惊叹道,“平常清洗一幅这么大的古画,最快也要半天时间,向南居然只用了一个小时不到,太快了。”
    要是平日里听到有人说清洗古书画速度很快,一幅画只要不到一个小时就搞定了,说不得贾昌道就要发飙了。
    你这是在清洗古书画?
    不,你这是在毁文物!
    清洗古书画,讲究的就是耐心、细致,不仅要清洗得干净彻底,还要保证不能加大对古书画的损害。
    慢工才能出细活——这话不只是说说而已!
    想当初,故宫文保科技部有位老前辈,在修复一幅唐朝宫廷画时,光是清洗这一步,就用了半个月的时间!
    想快?
    那还不如直接扔进洗衣机里搅和搅和好了!
    可现在,贾昌道是亲眼见到向南清洗古画的,他的每一步都做得一丝不苟,丝毫不让旁观的人觉得仓促敷衍,而且,画作也清洗得很干净,更没有对古画完成二次伤害。
    “我的表不会坏了吧?”
    贾昌道心里忍不住冒出了这种奇怪的想法。
    孙教授淡然一笑,轻声说道:“知道为什么吗?年轻就是生产力啊!”
    嗯?
    贾昌道有些不明觉厉,这话,好像有点道理。
    有点水平的古书画修复师,年纪大多在三十岁以上,而实际上,修复师的主力军,仍然是那群退休返聘的老头老太太。
    这岁数就摆在那儿,不服老都不行,想快也快不起来了。
    两个人说话的这个工夫,向南已经完成了“去污”工作。
    古书画由于长时间搁置,沾染的油渍污物较多,有些顽固的脏污用清水并不能全部刷洗干净,只能手工刮掉。
    这一过程就叫作“去污”。
    而用来刮污物的工具,是一种专用的马蹄刀。这种马蹄刀薄如蝉翼,不仅能去掉画面上的污垢,而且又保证不会损伤画面。
    向南三下两下完成了古画的“去污”,这才抻了抻腰,长舒了一口气。
    连续弯着腰忙活了一个来小时,要是年纪大一点,这腰早就受不了了。
    幸好,向南很年轻,腰好着呢。
    贾昌道和孙教授对视一眼,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这种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男人女人都懂的——毕竟,他好,她也好。
    笑过之后,贾昌道和孙教授又将目光转向正在忙碌的向南,两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变得凝重而又严肃了起来。
    画面清洗完毕之后,接下来,就是很关键的一步了——揭裱。
    一般装裱过的书画作品,都分为四层。
    第一层是画芯,这是一幅画作最为核心的部分。
    第二层是命纸,命纸是画芯的托纸。
    托纸直接和原画接触,能延长作品的寿命,也能够使作品更加出色,故而称之为“命纸”。
    第三层和第四层则是覆背纸,用来承接作品的。
    揭裱,就是将画芯与腹背纸、命纸分离开来。
    揭腹背纸相对于命纸而言,要轻松一些,毕竟腹背纸并不直接接触画芯。
    但这轻松,也只是相对而言。
    向南一手拿着镊子,一手拿着蘸了水的毛笔,一点一点小心谨慎地将腹背纸揭去。
    揭完腹背纸以后,他一刻也没有休息,又开始揭命纸。
    一般而言,古书画的命纸能不揭就不揭。
    命纸对画芯来说性命攸关。
    经过多年沉积,命纸上承载着画面的灵魂。轻易揭去命纸,整个画面将变得暗淡无神,会造成致命的硬伤。
    如果命纸脱落而质地尚好,还是要尽可能地把原命纸和画芯之间用软毛笔刷上浆糊,重新恢复原位。
    这样可能揭裱后的厚度要厚些,但画面的精气神却不会损伤。
    然而,这幅《仿黄公望山水》卷轴,也不知遭受了什么样的蹂躏和折磨,不仅命纸糟朽不堪,就连画芯上也有破损之处,因此,这命纸不揭也得揭了。
    到了揭命纸这一刻,向南倒是一如平常,脸上波澜不惊,手下动作依旧沉稳。
    贾昌道却是不由得紧张了起来,浑身紧绷,连呼吸声都轻了几分。
    孙教授轻轻捶了捶坐得有些发麻的双腿,扭头看了一眼,忍不住笑道:
    “紧张什么?这些年你揭过的命纸,没有五百,也有三百了,怎么还这么没有定力?”
    “我不紧张,我是替这小子紧张!”
    贾昌道没好气地说道,“你说说,他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怵呢?想当年,我跟他这么大的时候,还在整天拿着排笔蘸水洗画呢!”
    “你跟他比?”
    孙教授哑然失笑,抬手指了指向南,说道,“你知道我之前修复的那幅清代画家龚贤的作品《山居图》吗?”
    “你说的是那幅拍卖成交价200多万港币的《山居图》?”
    贾昌道很快就想起了那幅画,随即点了点头,“这个我知道,是一个收藏家委托你修复的。”
    古书画修复师,不止是为博物馆修复古画,有时候也会接受民间收藏家的委托,为他们保养修复藏品。
    只是,文物修复和文物艺术品修复不同,文物修复是为了阻止文物的持续损害,延长文物的寿命;而文物艺术品修复,则是尽可能的还原文物艺术品的原貌。
    一幅古书画艺术品,其修复前后的市场价值,差距往往在数十倍。
    “你怎么就记得拍卖价?”
    孙教授抬起手点了点贾昌道,笑着摇了摇头,“外界都知道这幅画是我修复的,却不知道,这幅画的修复工作,实际上是我的学生一人独立完成的。”
    “嗯?你的意思是,《山居图》是向南一个人修复的?!”
    贾昌道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他不得不震惊啊,那幅画他是看过的,几乎看不修复的痕迹来!
    如果这修复工作是孙教授亲手做的,那还说得过去,毕竟他的水平就摆在这儿。
    可谁也没料到,孙教授今天居然亲口告诉自己,那《山居图》,是面前这个才20岁的向南修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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