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的床又硬又凉,秦萝习惯了软绵绵的大被子,一时半会儿睡不着,只能在薄薄棉被里滚来滚去:“他还答应帮我找小师姐耶!”
    伏魔录不置可否。
    它一眼就看出谢寻非生性阴戾,能在这种混乱的街区独自长大,必然是个刀尖舔血的小疯子。然而从秦萝的视角来看,那小子救了她的命、好心将她收留在家、许下寻找楚明筝的承诺……
    行吧,的确每件都是好事。
    秦萝年纪虽小,却并不愚笨。
    当年龙城生灵涂炭,设下的阵法摇摇欲坠,过不了几日便会被强行突破,他们被吸入这场幻境,恐怕凶多吉少。
    七岁的小孩想不出办法,躺在床上愣愣发呆,任由睡意发酵。
    窗外渗进玉白的月光,如流水那样哗啦啦铺开,透过这团虚无缥缈的白芒,在越来越深的睡意里,即将闭上双眼之前,秦萝望见一缕黑烟。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黑蒙蒙的烟气如有实体,从前厅与卧房的门缝里淌进来,不过一会儿,便团团簇簇笼罩在半空,蔓延到床头。
    “当心!”
    伏魔录唯恐她在入眠时受到伤害,一直清醒着警惕周边环境,见状骤然出声:“这是——”
    这必然是正道修士最为厌恶的魔气,来自于邪魔的杀机、失控与走火入魔。谢寻非果真不怀好意,想趁着夜里发动偷袭!
    它说得仓惶,然而一句话没完,便被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秦萝似是睡得发懵,两眼惺忪打了个哈欠。
    然后伸出右手,戳了戳近在咫尺的一团魔气。
    ……甚至于,后来觉得有趣,在魔气上捏出了两只兔子耳朵。
    伏魔录:瞳孔地震。
    震惊它娘在葬礼上嚎啕大哭,震惊死了。
    在修真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它见过骑龙的驭凤的摸神兽的,自以为见识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操作,没想到今日,再次被突破了想象力极限。
    它遇见了一个,把玩魔气的。
    玩,魔,气。
    这是正常人能想出来的操作吗?而且你戳就算了,别满脸好奇捏来捏去还捏出各种形状啊!那可是最肮脏最混沌的邪祟之息,寻常修士压根不屑于触碰……被羞辱至此,谢寻非绝对绝对要拿刀砍人啦!
    它做好了化出实体保护秦萝的准备,然而出乎意料地,情况似乎与想象中不太一样。
    一个瞬息之后,秦萝居然没有倒地不起、七窍流血。
    三个瞬息之后,秦萝仍然好端端坐在床头,甚至开始握住其中一缕魔气,在指尖转来转去。
    伏魔录:……?
    这啥,这什么,为什么还能这样?
    姐,你真的好牛。
    难怪秦萝会被苍梧仙宗里的弟子称作“混世魔王”,它之前还不觉得,如今看来,果然恐怖如斯!
    它眼睁睁看着秦萝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爬下床,然后打开卧房的木门。
    以一种活着的、并未死去的姿态。
    离开房间,魔气变得更多更浓。谢寻非并不似它预想中那般杀气腾腾,而是躬身坐在木椅之上,用桌前的右手死死撑住额头。
    他的后背在发抖。
    听见房门打开的吱呀声响,少年冷然抬眸。
    半魔血统低劣、难以控制体内魔气,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与魔族相比,半魔的气息更为混沌冗杂,历来被视为不洁的低贱之物。每当魔气骚动,都会引来剧痛难忍、心神不定。
    大多半魔会修习心法,将异动死死压下,而他无父无母,靠着一身狠劲才勉强存活,哪有机会知道镇压魔气的办法。
    瞥见秦萝茫然的神色,谢寻非眼尾稍弯。
    此时此刻的他,看上去可称不上多么温柔良善。
    那丫头之所以跟着他,不过是自我编织了一出美好的假象。真实的他满手血腥、孤僻乖戾,如今这份杀意没了遮挡,伴随魔气完完整整呈现在她眼前,定会让美梦破灭。
    ……真可惜,若不是魔气突然紊乱,让她在家借住几日,似乎也并不差。
    毕竟已经很久没人愿意同他说说话了。
    “谢哥哥,我是不是在做梦?”
    暮色沉沉里,秦萝的声音轻轻飘来,带了点惺忪睡意:“天上,好像在飘黑豆沙糊糊。”
    谢寻非:……
    她又又又在说什么。
    他很没排面地顿了一下,酝酿好的冷意轰然崩塌,跟冤大头似的低声解释:“那是魔气。”
    “喔。”
    秦萝总算有些清醒,主要体现在合理的逻辑能力:“那就不能吃了。”
    话音落下,前厅立马传来肚子咕噜噜的响声。
    这回她终于有了点不好意思:“我好像饿了。”
    伏魔录:?
    你只吃了早餐觉得肚子饿可以理解,但这大摇大摆的魔气就不管了?你不觉得谢寻非一副“老子好想杀人”的反派脸吗?怎么会有人对待魔气,跟对待白开水一样啊???
    谢寻非同样愣了片刻,居然被她瞬间带偏:“门外不是有雪和野菜么?你自己捡些——”
    他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跟前是个锦衣玉食长大的小姑娘。
    若让她像自己从前那样,拿雪混着野菜吃掉,恐怕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眉心跳个不停,又一道气息在体内冲撞开来,谢寻非兀地咬牙,竭力不在剧痛下发出声音。
    “谢哥哥,”他听见秦萝上前一步,语气多出几分慌乱,“你不舒服?”
    这显然是句废话。
    借着月色,她清楚看见眼前人的模样,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谢寻非皮肤本是没什么血色的苍白,如今更是单薄如纸,额前黑发被冷汗浸湿,双眼幽深,竟生出血一样的红。
    为不吵醒她,少年下唇被咬出触目惊心的红。
    “半魔之体,时常会魔气紊乱,从经脉溢出。”
    伏魔录小声科普:“你储物袋的丹药对他没用,呼呼吹吹更没用,只能等待气息自行沉淀。”
    “那那那,”他看上去实在难受,秦萝心里着急,忘了要在识海里悄悄交流,顺势脱口而出,“我能做什么?”
    她在这种情况下无能为力,伏魔录答不出来,倒是谢寻非沉默一瞬,忽然笑了笑:“你想帮我?”
    他是当真觉得疑惑。
    在此之前,独来独往的少年与其他人几乎没有任何正常交流。谢寻非不懂谈话间的推拉艺术,有了想不通的事情,就会毫不犹豫指出。
    “我是个半魔,坏事干得不少。”
    他看着秦萝的眼睛:“也许我觊觎你的魂魄血肉,也许我会以你为要挟,向你家中索要赎金,再看这些魔气,你不觉得害怕么?”
    伏魔录在识海中无能狂怒:“有我在这儿,竖子尔敢!”
    秦萝一呆:“你为什么……要往我魂魄里寄鱼?”
    她意识到自己偏题,板着小脸晃了晃脑袋:“因为谢哥哥救过我啊。”
    如果他是坏蛋,她当初在小巷就已经没命了。
    对于孩子来说,救命之恩拥有无可匹敌的重量。谢哥哥是个好人,与他长相可不可怕、会不会冒出黑乎乎的魔气没有丝毫关系。
    谢寻非抿唇。
    “今后莫要轻易信任生人。”
    他终是无可奈何般开口,嗓音小了许多:“你……陪我说说话便是。”
    如同卑微的祈求。
    他说完只觉得自己可悲又好笑。
    不远处的小女孩却认真点了点头,小心翼翼靠近他身旁,小奶音细细柔柔:“谢哥哥,等找到我朋友,我就把他储物袋里的点心全部送给你吃。”
    对于小孩来说,外出一趟就像春游,点心菜肴必不可少。江星燃声称男人要肩挑重担,把东西全装进了自己的储物袋。
    谢寻非没说话,静静地听。
    “你千万别吃雪球野菜了。”
    秦萝正色:“除了点心,我们还有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仔鹅,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只要你想,它们就全是你的。”
    谢寻非:……你这一气呵成的流畅感是怎么回事。
    伏魔录:……你这富婆一样的包养感又是怎么回事。
    秦萝满嘴跑马,继续巴拉巴拉:“你魔气乱掉的时候,眼睛都会变成红色吗?好酷哦。我认识一个姐姐,过几天就换一对新美瞳,红橙黄绿青蓝紫,颜色都没有你的好看。”
    ……你那位姐姐,是把不同人的眼珠子挖出来用了吗?
    入夜的黑街并不宁静,谢寻非却罕见地没觉得心烦意乱。长睫轻轻颤了颤,少年无意间向下一扫,眸光微动。
    难怪他总感觉怪怪的,原来在秦萝手上,正捏着一团魔气玩。
    寻常修士见到它,不应当退避三舍,唯恐被玷污识海么?
    这是他始料未及的景象,谢寻非习惯性扬唇:“不觉得很恶心吗?这个东西。”
    他云淡风轻说出“恶心”,惹得秦萝猛然抬头,继而又听少年轻声道:“它和灵力很不一样吧?”
    她能感受到这句话里的厌弃,可那分明是属于他自己身体里的东西。
    之前听伏伏的语气也是,遇上魔气,仿佛见到了凶神恶煞的妖魔鬼怪。
    但是……
    秦萝眨眨眼睛,视线所及之处,黑蒙蒙的雾气缭绕于她指尖。它摸起来是软软的,没有温度,比水更加温和,倘若粗心一点,甚至感觉不到来自它的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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