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雾扬起唇边,即便在昏沉压抑的暗色里,双眼也抵挡不住地熠熠生光:“一起去把秦萝妹妹救出来吧!”
    楚明筝已经快要忘了这样明朗的笑。
    那是属于许多年前的东西。
    那时她们都很小,天真地以为未来定是一片坦途,自己能和所有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变成无往不胜的大人。
    夏天的夜晚有萤火虫飞过,蛐蛐蝈蝈不知在什么地方唱着歌,坐在河边纳凉的时候,明珠忽然抬头:“你们长大以后,都想去做什么啊?”
    “我们才几岁啊,长大也太远了吧。”
    姜雾放下手里的话本子,脚掌打在水面上,扬起哗啦啦的片片水花:“如果是我……我想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拿着一把剑行侠仗义!”
    明玉兴高采烈地举手:“我想拜入仙宗,当一个斩妖除魔的大英雄!”
    那个时候……她说了什么?
    在漫天掩地的魔气里,楚明筝猝然抬眸,口袋中的玉笛嗡然一颤。
    “我也想变成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保护身边的人不受欺负。”
    七年前的星空下,女孩高高扬起脑袋,双眼晶亮,嘴角是与此刻姜雾如出一辙的笑:“我们的愿望其实差不多呀——你们不会中途变卦吧?”
    “谁会忘记自己的愿望嘛。”
    明珠拿指节敲了敲她脑袋:“说好了,谁先变卦谁是小狗!”
    她已经……很久没回想过那天说过的话了。
    七年前逝去的愿望,七年前逝去的伙伴,此时此刻,无比鲜活而炽热地重现在她眼前。
    从小时候起,她们就约定好要一起成为斩妖除魔的大英雄。
    大家从来没有忘记过。
    眼眶里滚烫的水滴终于落下,楚明筝安静垂头,指尖抚过玉笛冰冷的笛身。
    也许她永远不能成为理想中完美的大人,可至少,她能做一个心怀愿望,并朝着它努力靠近的大人。
    如今的一切,已经与七年前大不相同。
    懵懂脆弱的孩子们挺身而出,实现了名为“守护”与“英雄”的遥远心愿。
    守城的清衍门不再孤立无援,在拼死抵抗到最后一刻的少年少女们身边,多出了一个个值得信赖的伙伴。
    手握长笛的女孩眸光轻闪,当唇瓣触碰到一片冰凉,澄澈灵力向无边黑暗浑然荡开。
    旋即,笛音悠起。
    说不定……他们当真能创造一个崭新的、与当年截然不同的未来。
    心魔之中杀机四伏,即便在魔气稀薄的最深处,也仍然充斥着挥之不去的压抑。
    “这小子真麻烦,我还以为他的心魔能就此破掉呢。”
    伏魔录跟老妈子似的唠唠叨叨:“你都说了会一直陪着他,如果这样还不行,那到底要怎么办?他难道还想保住这座城么?”
    它说着冷冷一哼:“如今你们置身于心魔最深处,谢寻非又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恐怕连站起来都难。除非有人把外面的魔气破开,否则你得跟他一辈子留在这里。”
    秦萝很快给出应答:“对啊!伏伏,谢哥哥受了这么重的伤,会不会有事?”
    伏魔录:……
    其实重点不是这个。
    “出去的事情不用担心啦。”
    小不点信誓旦旦:“你不是说过吗?小师姐会来救我的。”
    其实那只是一时情急,被脱口而出的话。
    秦萝感受不出来,伏魔录却是清清楚楚。谢寻非的心魔融合了龙城浓郁的魔气,必然很不好对付,之前秦萝之所以能将它们驱走,全得归功于它暗暗相赠的灵力。
    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力量,又成了一团空空如也,伏魔录悲伤地想,它已经是本被彻底榨干的废录了。
    这地方凶险重重,指不定就会让外面的人心生惧意,不敢接近。正道多的是冠冕堂皇、道貌岸然之辈,对于它来说,全跟又傻又呆的窝窝头没什么两样。
    这种话说出来,可能会让小孩伤心。
    伏魔录选择闭嘴。
    方才一番心魔入体,对谢寻非的损害极大。
    强烈的魔气深入骨髓,每一次蔓延都宛如刀割,不仅五脏六腑,连识海也一并受到压迫,浑身上下用不了力气。
    这种折磨不会在身上留下丝毫痕迹,皮肤之下,却是剧痛得难以忍受。秦萝心细,看出他身体不大舒服,赶紧低了头去,想从储物袋中翻找丹药。
    然而还没来得及伸手,就被谢寻非突然制止了动作。
    “……别动。”
    小少年的右手轻轻扣上她手背,依稀可见五指修长,骨节钝钝地往外凸:“伤口不疼吗?”
    对哦,伤口。
    谢哥哥要是不说,她差点就忘了。
    说来也奇怪,在尚未被提及的时候,那些伤口就像不存在一样。
    秦萝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我超棒的不怕痛”,一低头,就见到手臂上细细的、正往外流血的长线。
    好,疼,哦。
    泪,射了出来。
    秦萝戴上圆脸皱巴巴的痛苦面具,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瞬间变成一具直挺挺的小僵尸。
    扣在她手背上的拇指动了动,谢寻非松开右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似乎有些紧张。
    “我可以帮你治疗……用魔气。”
    少年下意识抿唇,指节不自在地蜷了蜷:“可以吗?”
    他说着顿了顿,嗓音更低:“不会弄脏你的识海。”
    话音还没落下,一只短短的小胳膊便已伸到他面前。
    秦萝疼得嘴唇变成波浪线:“谢谢谢哥哥。”
    之前压在心里的、某个沉甸甸的东西,似乎轻飘飘落了下来。
    谢寻非别开视线,悄悄露了个笑,黑气汇集于指尖,掠过女孩伸出的手臂。
    与灵力相比,其实魔气也只是一种外化的气息,只要不坠入邪魔之道,就称不上罪大恶极。
    灵力救人亦能伤人,魔气又何尝不是如此。
    秦萝满眼好奇低着脑袋,头上小啾啾晃来晃去:“谢哥哥的小黑有颜色,我的却看不见,好可惜。”
    谢寻非沉声:“看不见才好。”
    “为什么?小黑很可爱啊,能疗伤,能捏小兔子小熊——”
    红团子摆了摆脑袋,双眼倏地一亮:“还有还有!谢哥哥,你往墙上贴张白纸,还能让它假装成墨汁,来画一幅山水图!”
    伏魔录:……
    姐,你好牛牛牛牛牛。
    ——不要用人家的魔气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啊!魔气会哭的,绝对会哭的!谢寻非你是个男人就快教育教育她!
    谢寻非:“嗯。”
    伏魔录就冷笑呵呵。
    “对了,谢哥哥。”
    秦萝看向他眼睛:“你想起之前的事了吗?”
    既然他是这个幻境的主人,那就并未在七年前死去。
    谢寻非动作顿了顿:“一些。”
    他的记忆并未完全恢复,只记得大战后的龙城荒无人烟,四处尽是滔天魔气,以及亡者挥之不去的怨念。
    许许多多的问题,他都想不通。
    比如赵宗恒为何救他,又比如在最后关头,少年剑修没来得及出口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
    谢寻非在龙城里独自生活了七年,日日夜夜陷入心魔之中,将自己永远留在城破前的冬天,一遍遍循环。
    他早就是不人不鬼的模样,更何况这具身体实在低贱,即便坏掉也没人会关心。
    那不是能让小朋友开心的回忆,他决定略过这个话题。
    “我会带你从这里离开。”
    谢寻非道:“等你——”
    两个字堪堪出口,少年兀地蹙眉,冷然抬头。
    ——静止的城中寂静无声,不知何时,竟从半空腾起一抹黑烟。
    他察觉出毫不掩饰的杀气。
    楚明筝能猜出心魔的用意,谢寻非不傻,自然也对它的目的心知肚明。
    当他想保护秦萝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心魔对她的汹涌杀机。
    “当当当心!要不咱们丢下这小子赶紧跑吧!”
    伏魔录风中凌乱,瑟瑟发抖。
    这玩意儿怎会来得如此之快,它它它可没有多余的灵力,能哄着小祖宗去装帅耍酷逞英雄了啊!
    秦萝被疼哭的眼泪还挂在睫毛上打转转:“我……我不怕。”
    秦萝声音发抖:“谢哥哥也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很显然,七岁的小朋友并未弄清楚实际情况,以为魔气是冲着谢寻非而来——
    因为当黑烟席卷而下,直勾勾冲向她面门时,秦萝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好在,有人替她做出了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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