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萝双眼呆呆,白玉般的圆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立刻染上酡红,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仰头抬眼的时候,恍惚着打了个嗝。
    秦萝皱皱眉头,徒劳张牙舞爪晃手手,露出有些惊恐的神色:“哥哥……你怎么长了三只眼睛四个鼻子?”
    秦楼:……
    好,这是喝醉了。
    从来没喝醉过的江逢月:“萝萝——!还认得娘亲吗萝萝?记得自己是谁吗?还会讲话吗?”
    曾喝米酒醉倒过的秦止:“醉了她是,不是失忆。”
    秦萝整个人晕晕乎乎,肚皮也是胀鼓鼓,显然不适合继续留在这间厢房。
    秦止对品酒兴趣不大,醉酒后还会被江逢月记录下晕晕乎乎的模样,本打算送她回房,猝不及防听秦楼开口:“我带她回去吧。”
    剑圣把即将出口的话狠狠咽回去。
    秦楼与家里人一向不怎么亲近,会主动说出这句话,全然在夫妻两人的意料之外。
    江逢月很是高兴,连连点头:“那就交给你了,照顾好妹妹。”
    少年无言,半晌应了声“嗯”。
    ——其实他并非是想关心秦萝,只不过与厢房里热热闹闹阖家欢乐的场面格格不入,借了这个理由赶紧离开。
    修士们所住的客房位于山中,距离小镇尚有一段距离。
    秦楼御剑而起,念及此刻的秦萝神志不清,犹豫片刻,将她背在身后。
    这个动作,梦里的霍诀曾经做过无数次,于他而言却是今生头一遭。
    女孩脸上生了婴儿肥,身上没有太多的肉,他轻轻松松一抬,便将秦萝固定在脊背上。长剑乘风而起,身后的小孩被吹得一个激灵,下意识抱紧他脖颈。
    她没完全睡着,只是意识不太清醒,这会儿被风一吹,迷迷糊糊睁了睁眼睛,侧脸往他身上轻轻一蹭。
    秦楼觉得有些痒,像背着一只不安分的猫,尤其她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听不清在自言自语什么事情。
    他只是闲得无聊罢了,并非想要关心她。
    少年轻轻叹出一口气:“怎么了?难受?”
    埋在他后颈里的小脑袋摆了摆:“不难受。”
    秦萝顿了顿,努力捋清混乱的思绪:“可是……哥哥不高兴。”
    秦楼一讪:“我哪有不高兴?”
    身后的声音停了好一会儿,四周浓云翻滚,只能听见呜呜风声。
    “就是……就是不高兴。”
    她的声音又低又软,带了点微醺的茫然,仿佛随时能融化在呼啸而至的风里:“我知道的。”
    秦萝顿了顿,像是对他说,又像在喃喃自语,鼓了鼓腮帮:“我想让他高兴一点,可他能送给我烟花,我……我什么也做不好。”
    ……不是的。
    这一切并非是她的错,全因他囿于过往的记忆,无法挣脱。
    秦楼无声启唇,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应当如何回应。
    他看遍了霍诀的一生,霍家那场毫不犹豫的背叛犹在钻心刺骨。
    付出的真心从不会得到回报,修真界中,古往今来皆是利字当头。
    既然世人之间的情愫皆是如此淡薄,那他宁可从未得到,将自己与旁人生生隔出不可逾越的鸿沟,也不愿再体验一番被舍弃的滋味。
    他并非不愿,而是不敢。
    今夜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消匿无踪,黑云好似翻滚的棉絮,一层又一层压在天边。
    厚重夜色里,秦萝忽地扬起脑袋:“好像……下雨了。”
    春天的小雨淅淅沥沥,如同千千万万勾连成片的水帘,在墨色一样的夜空中缓缓晕开,沁出凉丝丝的冷意。
    秦楼并不喜欢这种阴冷潮湿的雨天,一个眨眼的功夫,莫名觉得扑面而来的雨丝少了大半。
    他心有所感,抬头之际,果然见到一双白白净净的小手。
    “哥哥是蘑菇,我是蘑菇上面的小伞。”
    秦萝把手合成小帐篷的模样,高高抬起挡在他脑袋上,当真如同蘑菇顶上的菌盖。
    她说话时晃了晃小腿,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轻笑:“你别怕。有我在,不会让哥哥淋雨的——你看,啪!伞撑开啦。”
    ……说得这样开心,她自己定是被淋得湿漉漉的。
    秦楼忽然想起那场似真似幻的梦,梦里同样是下着雨,少年与女孩一并走在街边。
    雨伞被少年握在手中,向着女孩所在的方向悄然倾斜,挡去所有哗啦啦的雨水,他自己则湿透了大半个肩膀。
    他心中本是铜墙铁壁,此刻却悄悄化开一处柔软的角落。
    只有这一次。
    秦楼在心底对自己说,只有这一次是例外。
    夜雨仍是纷纷扬扬,近在咫尺的人倏然开口:“秦萝。”
    他冷不丁地出声,让本就不太清醒的小孩微微愣住,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兀地屏住呼吸——
    她被秦楼背在身后,忽有一道柔和的剑气从四面八方而来,将秦萝的身体牢牢托住。
    旋即手臂被轻轻一拉,整个身子瞬间打了个旋儿,再回过神来,已经被抱在了少年身前。
    他动作笨拙,以脊背挡下斜斜而来的骤雨,双手则护住她的后背与脑袋,手掌修长有力,牢牢下罩。
    秦萝的醉意稍稍消退一些,双手环住秦楼后颈,茫然吸气的时候,嗅见雨水冰凉的气息,以及将她整个身体全然包裹的清冽皂香。
    “不用伞。”
    秦楼声音很轻,听不出话里的情绪,尾音沉沉,弥散在春夜的雨雾里:“蘑菇已经足够替你挡雨了。”
    第74章 咩咩滚滚……全是云衡师兄?……
    所幸今夜的雨不大, 加之秦楼身怀剑气,驱散了绝大部分淅淅沥沥的雨帘。当二人御剑来到山中别院时,虽然或多或少沾了水汽, 但都没有变成狼狈的落汤鸡。
    秦楼身后的衣衫湿漉漉搭在脊背上,在春夜里生出浅浅的寒凉。少年对此并未多加在意,安静护在秦萝身侧,将女孩送入客房之中。
    因为有哥哥挡雨, 她只湿了点儿头发, 几缕发丝蒙了水雾,软绵绵伏在耳边和侧脸,兀地抬头与他对视,连睫毛也是水盈盈的。
    “谢谢哥哥。”
    秦萝的酒意散了不少,似是觉得十足开心, 眼睛清清亮亮, 淌出令人安心的笑:“哥哥赶紧回房洗澡换身衣服吧!要是着凉就不好了——对了!我房间里有一把伞,我去给你拿来!”
    她话音方落, 屋子里便响起噔噔噔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 就有一把雪白泼墨的小伞被递到秦楼面前。
    作为一个小孩,秦萝似乎遗传了江逢月的性子,实在有些太多话了。
    其实修士身强体壮,莫说淋雨,哪怕落入水中整个湿透, 也很难患上风寒。秦楼从小到大沉心修炼, 更是从来懒得打伞,大不了用法诀烘干衣物,或是换上一身新的衣装。
    身形颀长的少年剑修默然片刻, 任由灯火将自己的影子不断拉长,末了微微颔首,从秦萝手中接过雨伞:“多谢。”
    “不用谢!”
    小孩欢欢喜喜地笑起来:“谢谢哥哥送我回来!哥哥早点休息,晚安!”
    雨伞被撑开的瞬间,击散一片繁花般盛放的雨帘。
    拱形的弧度支撑起一个牢固屏障,把雨水尽数阻隔在外,秦楼莫名想起御剑飞行的时候,搭在自己脑袋上的那双手。
    他没说话,迈开转身离去的第一步。
    如今的很多东西,似乎与千百年前不大相同了。
    当年的霍诀为人撑了十几年的伞,夹了十几年的菜……时至今日,在秦萝伸出双手的那一瞬间,身为秦楼的他,头一回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伞。
    哗啦啦的雨水砸在地面上,晕开一朵朵荡漾的水花。四周寂静阴沉,他走着走着,忽然察觉出有些不大对劲。
    这会儿夜色已深,四面八方少有亮色,他身旁却始终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光,照亮前行的小道。
    沉沉暗夜里,执伞的少年长睫轻动,下意识回头。
    这附近安安静静的,唯有秦萝所在的房间大大敞开,灯火昏黄,弥散在朦胧的雨雾里。
    然后像是一根长长的线,亦或一片晕染的水墨,径直来到他身边。
    雨下得很斜,秦萝站在门边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可避免地沾了雨丝。
    她却对此毫不在意,见秦楼回头,咧嘴踮起脚尖,很高兴似的朝他挥了挥右手。
    春夜幽寂,暮霭沉沉,她立于明晃晃的光亮之中,仿佛带着一股毛绒绒的暖意,啪地一下,径直闯入少年眼中。
    连秦楼本人都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唇角扬起了不可遏止的弧度。
    秦萝送走哥哥,立马舒舒服服洗了个澡。
    淋雨后泡上一个热水澡,实乃人间幸事之一。
    暖洋洋热烘烘的温度将整个身子全然包裹,一下子就能驱散渗进骨子里的凉气,尤其还能一动不动靠在浴桶上,像只得道升仙的咸鱼。
    “对了伏伏!”
    她没忘记帮伏魔录寻找主人的事,用手拍了拍荡来荡去的水花:“我们已经到了卫州,应该怎样才能找到你主人呢?”
    识海里的小球默了默。
    对于主人的去向,伏魔录亦是困惑。
    之前在博雅阁里,有人曾斩钉截铁说过,霍诀遭到正道围剿,被琅霄君宋阙打落魔渊。
    这也是它亲眼所见之事。
    魔渊乃是万丈深渊,当时主人身受重伤,一旦坠入其中,定是十死无生。而它之所以还留存着一丝希望,觉得主人可能并未死去,全因感应到了邪骨的力量。
    邪骨与魂魄相连,是他体内不可分割的部分,既然邪骨仍存,主人怎么可能出事。
    然而随着时间一步步推移,尤其见到秦楼之后,它逐渐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邪骨虽与魂魄连通,却并不等同于魂魄,倘若……有人在他坠入魔渊之后,生生取其邪骨、碾碎魂魄,将二者彻底分离了呢?
    可……那人目的何在?于正道修士而言,邪骨百害而无一利,唯有邪修对它趋之若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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