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猿送着穆南均出了营地数里,听着冷冽的耳边风,看着那远远分裂天地两界的浑浊,那是雁回关的方向。
    这个时候他才明白,所谓的“沐”同“穆”中理不清的牵扯,历猿同沐珣是生死之交,孤身送了这么远,不知为何,他心下难受的不行,“多愁善感”的劲又上来了。
    山下的风着实有些割人,穆安回头,还以为历猿要跟着走,冲他招手:“历副领,回去吧。”
    历猿定定看着那方向,他懂得了沐珣之前为何会盯着远方发呆,原来是想回家,他眼眶一酸,大声:“郡主,卑职再送送你们。”
    穆安:“……”
    怎么莫名的固执呢?
    “历猿,回去吧”,穆南均回头道:“再跟就出莫干山地界了。”
    “将军,我……”,历猿看着他:“将军什么时候再回来。”
    穆南均一笑,原来历猿是怕他们这一去就不回来了,放声一笑:“等我回来的时候来营地看你,你好好整军,必要把这莫干山下守好了。”
    “是”,历猿激昂一声:“将军记得给卑职带雁回的美味。”
    穆南均:“馋。”
    夏野从前方打马调头回来,到历猿面前,翻身下马,他一笑露出一口的大白牙,十分的阳光,笑道:“猴子,我记住你了。”
    历猿同他对了一拳:“我也记住你了,夏野。”
    “是,我叫夏野,夏氏草原的神骏是我的伙伴”,夏野说:“现在你猴子也是,是我的朋友,我是草原的王子,你若来草原,便是王子的上上宾。”
    “好,我就在这莫干山下,或将守一生,你若是来这铁骑帐中,也是我历猿的上上宾。”
    夏野同历猿相拥在一起,放声大笑。
    “给,你拿着”,夏野解下腰侧的一柄短刀,拍在历猿掌心:“拿着,宝刀赠知己,下次我还想和你打架,你得再壮实一点,这样才能打的畅快。”
    除了族人,夏野没有草原之外的朋友,历猿算是第一个。
    铁骑营地一撞见,两人便莫名的对视在一起,也不知是谁先出了拳,这莫名的一拳,既然撞在了一起,那就是缘分。
    夏野欣赏历猿,历猿也打心底里佩服夏野,只恨相识太短,还未好好深交,便只剩了分别。
    翻身上马,夏野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历猿对他道:“下次,爷爷定把你抡地上,你一定要来。”
    “好,能把我抡地上,便叫你猴子一声爷爷又何妨!”
    人影散去,远远的变成一个黑点,寒风有些烈,吹的历猿睁不开眼,他看不清离人的背影,可夏野爽朗的笑声却被莫干山下的风带到了他的耳朵里,那么动听,悠扬。
    相识虽短,情谊却一点都不浅,不多不少,足够念一生。
    ——
    自那日穆安离开,王家便热闹起来,虽没人明说,却都暗中准备着迎接故人回来。
    邱珠玉从后院的老树下刨出了珍藏多年的佳酿,司蔓菁整日试着做菜,一定要做出当年的口味,当年王楚君同穆南均喜欢的那个口味。
    王钰岚探头探脑的进来,瞅了一眼手忙脚乱的厨房,抿抿唇:“要我帮忙吗?”
    “没有,一边玩去”,司蔓菁瞪了她一眼:“没人给你求情,别上赶着来,自己想办法。”
    “哦”,垂头丧气应了一声,王钰岚转身跑了。
    她在祠堂跪了两日也没人请家法,王泽明更是没管她,只有王灿每日锲而不舍的来送饭,差点给她憋坏了。
    一转身跪到了王泽明房门前,想求的原谅,结果没等到王泽明回来,王江堇回来了,低声说了她几句,便让她回屋洗洗。
    王钰岚一脸懵逼的被王稙架了回去,到现在也没见到王泽明的面。
    叹了口气,王钰岚无奈,她这是走到哪被人嫌弃到哪,寻思着要不来个负荆请罪?说不定能被原谅。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她就觉得可行,还没来得及付诸实施,就见王稙风风火火的跑进来:“臭丫头,有人找。”
    “你再叫一声臭丫头!”王钰岚摸了摸腰间的软鞭,硬了声:“一段日子没挨揍,你是皮痒了是不是,臭丫头也是你叫的?叫姐!”
    王稙吐了吐舌头,指着外面翻白眼:“姐,外面有人找。”
    “谁啊?”
    “不知道,自己去看看,找你的。”
    王钰岚狠狠吓唬了王稙一通才抬步出去,看到门口的人小厮愣了愣,两步小跑过去,淡淡问:“什么事?”
    “王姑娘,公子说你把东西丢车上了,让我给你送过来”,小厮笑着将包袱递到王钰岚手中,道:“公子说,你以后若是还想四处去玩,便随便在欧阳记的酒楼住下,不要钱的。”
    愣了愣,王钰岚颠了颠手中的包袱,朝后面的街道看了一眼,雁回的小街又恢复了热闹,她抬头问:“你家公子呢?他怎么来雁回城了?”
    “公子之前在途中说话可能惹了王姑娘不快,公子相信雁回关不会失守的,倒是惹了王姑娘心急,你一走,路途遥远,蛮让人担心的,都是之前的事了,王姑娘别记恨在心。”
    “记恨?”
    王钰岚苦笑,她又能记恨谁呢。
    小厮作势就要离开,王钰岚情急之下一把拉住他:“你还没说你家公子呢?他在镇上吗?怎么突然来了,什么时候离开?”
    小厮回身,缓缓道:“王姑娘,公子已经离开了。”
    “什么?”王钰岚睁眼:“他……他离开了?”
    “嗯,公子昨日到的雁回,就是来给王姑娘送包袱,今日一早便走了。”
    “一刻都不愿意多留么?雁回有鬼追着他吗?屁股都没坐热就走了”,王钰岚愤然:“难不成怕我死皮赖脸缠着他不放吗?”
    小厮尴尬一下,对着王钰岚一拱手:“王姑娘,莫生气。”
    王钰岚:“谁生气了!”
    气氛僵了会,王钰岚紧紧攥着那包袱,深吸一口气,低低问:“你家……公子,还说什么了?”
    小厮一脸疑问。
    “欧阳落就没什么话带给我吗?一句都没有?”
    “哦”,小厮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有,公子离开之前说,以后秋末可能都不会来雁回城躲清净了。”
    小厮一说完,王钰岚彻底呆愣在原地,那小厮低低一拜,悄然走了。
    站在门口,不知不觉,王钰岚就红了眼,鼻子涩的厉害,她定定睁着眼,泪水盈在眼眶,缓缓滴落。
    提着手中的包袱,哑道:“一破包袱,里面能有什么贵重东西,还要欧阳二公子亲自送一趟,一个包袱都比我幸运。”
    擦干泪,她蹲在门口,缓缓打开那包袱,赫然见里面放着一封信——钰岚姑娘亲启。
    在南城郊外幽居的时候,王钰岚亲眼见过欧阳落练字,他就静静坐在那,便成了她眼里最美的风景,字体刚劲,落锋却又好似残留那么一丝丝柔情,见过一眼,便一直记在了脑子里。
    一遍遍摩挲着那几个字,王钰岚数次踟蹰,没有打开的勇气。
    捏在手中,多薄的一张纸啊,里面轻极了,一张纸能写几句话呢?
    缓和一会,平复心情,她咧嘴一笑,才小心翼翼的打开。
    “欧阳落无缘无份,薄钰岚姑娘深情,无颜相面戳心,落笔为谢,惟愿姑娘珍重,再遇良人。”
    一滴泪在干涩的黑墨上晕开,仿佛一块重石压在心上,放声却又哭不出来,低低哽咽着,不争气的泪如何擦都擦不干净。
    眼前一片模糊,王钰岚看不清脚下的路,却看清了落笔的最后一行小字——南城幽居两月,便当做我们的回忆吧,江湖路远,有缘再见。
    钰岚姑娘,务必珍重。
    终究还是失声哭了出来,王钰岚跌坐在府门口,抱着那封信,她控制不住自己,分明什么都没有……欧阳落分明什么都没给她,却又好像什么都给了。
    南城幽居,说她字写的丑,便亲自执手教她,撩动了她的心弦;
    这个人分明怕冷的要命,却因她喜欢山后的冰雕,便每日把自己裹成一个球跟着去看,在冷风中一站就是一个时辰;
    南城的小吃好多,她一个乡下姑娘,怎么吃都吃不够,幽居距离城中很远,可她屋里的桌子上,各色的小吃从来没重样过,每日都有固定的人来往城中,也不多买,就买她一个人的份;
    幽居的冬天是暖和的,府中的下人都是静悄悄的,大家都知道二公子每年冬天都在这里休养,不能惊扰,可去年的冬天,幽居住进了一位姑娘,整天咋咋呼呼的,一刻也不能消停,有时候还能把宁静祥和的幽居闹得鸡飞狗跳。
    一日,王钰岚去后山玩,从冰雕边滑下去,锋利的冰瞬间划破了小腿,鲜血染红了那一块冰,她皮糙肉厚的,呲牙咧嘴两下便随便扯了衣服包扎,踉踉跄跄的就要从一边的斜坡爬上来,不曾想又摔了一次。
    那是王钰岚最倒霉的一次,她觉得老天爷在玩她。
    可后来,见到欧阳落带人找过来,她腿疼得厉害,心下却欢喜的不得了,这不是在玩她,分明是老天爷在帮她。
    她不过故意说了句:“疼,得你背着回去。”
    当时,欧阳落脸都黑了,大氅将他遮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半个脸,王钰岚却从里面看到了冷意,那么冰,冰的她都忘了自己的腿还在流血,一个翻身就站起来,要自己乖乖走回去。
    她就是这么没出息,一点出息都没有。
    欧阳落在后面站了会,缓缓脱了麻烦的大氅,他下面穿的并不厚,冬日里,受了凉,身子便有些消瘦了,王钰岚永远记得那并不结实的脊背,爬在上面却安心的很,欧阳落的肩很宽……
    有多宽呢,王钰岚得丈量一下,才能说。
    就这样,从山后面回到幽居,走了近半个时辰,她一句话都没敢说,心里却乐开了花。
    后来,幽居的小厮告诉她:“王姑娘你真坚强,我们找到你时,后面半个冰雕下都是血,你的裙子都湿了,唇白的不像样子,面色更苍白,看着很严重,可把人吓坏了。”
    可王钰岚知道,她很清醒,对她而言,皮外伤罢了,让她坚持走回去,她没一点问题。
    可无端的,她就点头,小声说:“我当时快晕过去了。”
    小厮便信了,跑去告诉了欧阳落,一连好几日,屋里的汤药就没断过。
    诸此种种……
    很多很多,王钰岚能一一细数出来,太多了,像“情”字一样。
    这些!
    如何才能当做回忆呢?
    怎么舍得当做回忆呢?
    怎么甘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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