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日光有些刺目,长安城的贵女们有戴帷帽的风尚,因此二人这扮相也不算奇怪。
    撷芳斋门口的侍卫看到扮成白简宁的聆春,并没有多加阻挠,连闲谈也没有。
    容莺的脖子上还缠着白布,特意戴上了幕离看不出来。她身上穿着绛色圆领袍,腰间的蹀躞带松垮的系着,显得她身形娇弱。侍卫盯了她一会儿,没看出什么,便挥挥手任由她们出去了。
    一切比料想的要容易。
    容莺跨过撷芳斋院门的那一刻心跳得飞快,一出去就伸手去拉聆春,察觉到她的不安,聆春拍了拍她的手背当做安抚。
    车夫并未多言,扶着她们坐上马车,在聆春的催促下快速驾马朝城门赶去。为了避免麻烦,临走前容莺将白简宁的鱼符也拿走了,以防出城时路引出现差错。
    马车走得还算平稳,聆春摘了帷帽,交代容莺如今的局势,并说:“等出了城,若是无法南下,奴婢便带公主先前往洛阳,安昌王驻守洛阳,定不会看着公主受人欺辱……”
    容莺心里乱成一团,她的记忆完全是散乱而模糊的,就像是选择性地忘却,又选择性地记住了什么。
    “那三哥呢,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三哥是大将军,他一定可以将长安夺回来。”
    容莺的十七岁生辰在叛军攻城时过去,一点庆祝都没有,也没什么人记得,她已经在这个地方生长了十七年,像一朵隐在角落的花一样,默不作声地开放,美丽而不招摇,得到的阳光也不多,狂风骤雨却一点没能避免。
    “三皇子会平安无事,公主只有好好活着才有机会与他相见。”
    容莺沉思了片刻,又问她:“容昕薇还活着吗?”
    聆春愣了一下,想起前日听到的消息,摇摇头道:“六公主曾得罪萧成器,如今萧成器的姊妹尚活着的人被从教坊救出来,都将她恨入骨髓。听闻是被杖毙而死,就死在宫里,身上没一块好肉。”
    容莺怔怔地听着,手指缓缓收紧,眼眶忍不住发热,好一会儿了才嗫嚅道:“我不喜欢她,我也知道她可能是恶有恶报,可还是觉得不好受。无论如何容昕薇也曾是我姐姐,她荣宠一身,向来自视甚高,如今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知道为容昕薇这样的人伤心可能太没出息了些,却仍是忍不住心底那股兔死狐悲的心酸。
    聆春没有劝她,更不知如何安慰。
    容莺就和她的名字一般,如一只莺鸟般娇弱地活着,活在一个不自在却衣食无忧的地方。
    公主的身份是她栖息享乐的枝头,让她能不思进取地安于一隅,连那点小风雨也不过是宫人的怠慢和皇姐皇兄的冷眼奚落。
    直到有一天她栖息的枝头忽然断了,猝不及防就让她从顶端落入泥土,摔没了半条命,惊惶未定地从泥淖里爬起来,一身羽毛也变得不再光华如初。
    除去公主的光环,她当真是一无所有。
    容莺抬起微红的眼看向聆春,问她:“如果是三姐姐就好了,她肯定不会和我一样什么都做不了。”
    聆春没好告诉她容曦的境遇,怕她听了心中要添堵。这容曦风流凶悍,如今失了势,赵勉绝不可能轻易放过她,必定是千方百计的折磨羞辱,和比起容莺惨还真比不出个高低来。
    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聆春皱眉,问车夫:“还有多久才能出城?”
    车夫答道:“快了。”
    车夫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年轻,她心中起了疑心,掀开车帘朝外看,发现这条街市显然是绕了远路,离出城还有一会儿,于是沉着脸看向容莺,摇头朝外指了指。
    容莺立刻意会,朝车夫说了一句:“前方有家糕点铺子,我下车买份点心,你先候着吧。”
    “二位贵人不是赶时间吗?”
    容莺假意不耐烦:“我又觉着不赶了,还不成吗?”
    车夫没反驳,将马车停下。
    聆春身上起了层冷汗,扶着容莺下马车的时候手都在微抖。容莺强装镇定,与聆春一同朝她们所说的糕点铺子走去,等走出马夫的视线便立刻拐进了巷子,准备绕路去城门口。
    “若今日不走,等人醒来我们就遭殃了。”
    容莺想走的快些,然而这阵子躺了太久身子不可抑制地发虚,脸色泛白地扶着墙喘气。
    “公主可有何处不适?”
    她强撑着摇摇头,“无碍,走……”
    她抬头要走,背后传来脚步声,不疾不徐,如闲庭信步,每一步都踏在她心上,牵扯她心跳加快。
    身后那人一出声,语气中带着似是而非的笑意。
    那夜被毒蛇一寸寸爬上脊髓的恐惧感又浮了上来,她几乎克制不住颤栗。
    聆春连回头都不敢,拉着她就往另一头飞快地跑。
    很快那一头也站了一排兵卫,将去处挡住。
    绝望涌上来,简直叫她都想哭了,只能化畏惧为怒火,喊道:“闻人湙,此事是我逼迫公主,无论如何她待你有恩,若你尚存人性,就放她离开长安。”
    闻人湙身上似乎裹着层沉沉的阴霾,下一刻就能滴出水来。聆春的话没能使他的眼神有半分动容,只冷漠地扫了她一眼,身边人立刻上前将人强行拖走了。
    “你别动她!”容莺颤声道。
    “那就不杀”,看到她畏惧的神情,闻人湙脚步一顿,转而带了点沉怒,更快地走向了过去。
    巷子的两端都让人守住了,闻人湙稍一抬手,他们便隐匿了身形,让此处好似只有他们二人一般。
    容莺看到他就头疼得厉害,脑子里都是血肉横飞的画面,在他靠近的时候忍不住后退,身子几乎贴在了墙上。
    他微敛着眉,看她发抖害怕,伸手将她的发丝拨到了耳后。
    这一个动作就唤醒了容莺部分回忆,她记忆中的第一次亲吻是惊骇,充满着不容拒绝的强势和步步紧逼,此刻想起来没有半分旖旎,反而加重了她的悲愤。
    闻人湙的手停在她脖颈的位置,那里缠着白布,今早晨才换过药。
    他嗓音沉着,微微发哑。“你当时怎么想的?”
    容莺不懂他的意思,兀自低着头不敢吭声。
    见她不肯回答,闻人湙也不恼,若无其事地摸了摸她的脸颊,再开口,语气竟显得温柔,“不是想要吃糕点吗?走吧,早些买完,等回去药就煎好了。”
    显而言之,她今日逃跑根本就是漏洞百出,甚至她醒来的事他都早有察觉。她费尽心思想要出城,无非是在笼子里绕了一圈,他就像笼子外的野兽,静静地看着她自作聪明,等看烦了稍微伸个手就能将她推回去。
    闻人湙去拉她的手,被惊惶地避开。这一动作像是刺痛了他,站在原地,唇角带笑,眼中凝了朵阴云。“你那侍女的手脚,先砍哪一只比较好?”
    容莺震惊地抬起头,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急切又愤怒地开口:“你说好不动她!”
    “砍了手脚不死人。”闻人湙淡声道。见她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便又软下语气。“你听话些,我又怎会让你难过。”
    容莺听到他这样温声细语的好似情话般,再一想到二人的身份,心底更加抵触,甚至觉得恶心。
    然而聆春还在他手上,容莺不想因为自己连累到别人,等他再一次伸手的时候没有避开。
    过了片刻,他冷不丁问了一句:“梁歇送你的杏仁酥味道如何?”
    容莺对梁歇只有隐约的印象,再加上聆春说了这才是她的心上人,便觉得这是故意要羞辱她,心底积了团火苗。“他送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
    闻人湙闻言停住脚步,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既不出言讥讽,也不冷笑暴怒,只这么看着,直看得容莺心底发怵。
    终于看得容莺忍不住了,本来朝着糕点铺子走的他又转身,带着她往回走。
    “既然他送的糕点最好,想必旁的什么点心都是将就,那就回去吧。”
    闻人湙的表情看着一切如常,就像是一点火气也没有,封善却觉得这是风雨欲来。
    将容莺抱上马车,他提醒道:“吩咐下去,城西梁家糕点铺子的杏仁酥,每日三份给公主送去,一日都不能少。”
    封善对上容莺疑惑的目光,“旁的都不要?”
    他缓缓扯出一抹冷笑,“公主说了,这是最好的。”
    第36章 深仇   “我试过了”
    边关战乱, 百姓流离失所,大周因为局势动荡,派去平乱的兵马也一拖再拖, 等闻人湙入主长安, 总算稍微稳定了些,当地的豪强陆续被招安, 自诩是怀璟太子的义军。
    怀璟, 怀藏美玉的光彩。
    一行商队在官道上慢悠悠地前行, 车马四周是护送商队的打手。其中一位高大却沉默寡言的男子, 坐在拖着货物的车板上, 半个多月天来也不曾与人说过几句话, 只怔怔地望着远方。偶尔听他们谈论起长安的新主,男子才会稍稍抬起头。
    起初商队的主人是看上了他身体健壮武功高强, 后来却渐渐担心这样古怪的人会不会有什么企图,直到看他给一个路边孤苦哀嚎的老人喂水送干饼, 这才收起了心中的疑虑。
    这样的世道中若存着善心,肯怜悯贫苦百姓, 应当不会坏到哪儿去。
    要说有什么古怪, 那就是男子问的最多的一句话是:“还有多久到长安?”
    塞外的风霜如锻铁的火炉, 能将一块铁石打造成了满是棱角的刀戟。
    容恪便是这无情的刀戟,在战场上如砍瓜切菜般杀人,在军营中毫不留情地处置犯错的将士。身为皇子时的一身骄矜被磨了个干净,白而细腻的皮肤被晒黑变得粗糙,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伤疤,眼神都渐渐带了股杀伐之气。
    许多次他都差点死在战场上,不过想起自己的壮志未酬,想起宫中殷殷期盼他凯旋的容莺, 他又觉得自己爬也要爬着回到长安。
    他想护着大周的百姓,让家国不受战火践踏,却未曾料到燕王为了权利可以割地卖国,联手匈奴人对抗大周的将士。他的兵马和跟随多年的友人死在了战场,而他却被一个老人在河边找到,带去村子里照料了许久。
    乡村之中消息闭塞,直到一个月后他才知道燕王造反、范阳城陷的消息,再然后便轮到了常山郡。
    长安被攻陷的时候,他因为家国动荡,又分不清哪些人投靠了燕王,只能隐藏身份去长安与等着与旧部会和。在他的印象中,长安留有精兵良驹,如何也不会被几队兵士攻陷。
    前方一同护送商队的壮汉埋怨道:“这又打起来了,现在通关文书看得紧,要不然早就到长安了,真是麻烦。”
    容恪握紧了长刀的刀柄,闷不吭声地压低了笠帽。
    壮汉见他年纪还小,便问:“怎得年纪轻轻就出来找活计了?这押货可不好干,像近年不太平,遇上流民叛军跟遇到那山匪没两样,可都是要钱要粮不要命的。”
    他知道容恪这几日身上都没钱,吃喝都是商队包了,便猜测道:“是想省下脚程,跟着商队好过城门吧,在长安有亲戚?”
    容恪“嗯”了一声,答道:“家里出了点儿事,急着回去帮忙。”
    男人摇摇头,感叹道:“怪不得呢,长安都没了,听说死了不少人,那皇宫里贵人都被砍了头,这平平民百姓更要受苦。好在这不管宫里做主的是谁,我们这买卖还得做,不干我们的事。”
    容恪咧开嘴笑了一声,嗓子干涩。“那倒也是。”
    ——
    白简宁无端被敲了一闷棍,醒来还有些郁闷。
    她倒没有责怪容莺的意思,毕竟也只是一个被俘后无依无靠的公主,能醒来已经是好事了。一切要算也该算到闻人湙的头上,全是他惹来这种祸事。
    容莺被拘着带回了撷芳斋,闻人湙先下马车,后伸出手臂要去揽她下来,她下意识惊恐地朝后躲了一下。
    闻人湙抬眼看她,容莺心脏又是一抖,以为他会发火,正想顺从地靠过去,他就好声好气地说:“你还有伤,不要逞强。”
    她心中畏惧,只靠过去任他将自己抱下马车。
    闻人湙将她抱在怀里,忽然发觉她比从前还瘦了。
    白简宁看到闻人湙抱着容莺进来,不由地发出一声冷笑,没好气道:“既然人死不了便早日接走,还我撷芳斋的清静。”
    容莺脸色一红,知道自己对不住她,便低声道歉:“是我对不住姑娘。”
    “她是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闻人湙将她抱紧了些,也不理会白简宁的怒火,将人一路抱回了房间。
    容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记不清事的,但如今也能慢慢忆起来些零碎的画面。有时看到一个白衣男子在咳嗽,有时又看到自己雨夜里一身泥泞的往山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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