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一个被兔毛斗篷包裹着的女子出现,像猫一样抖了抖身上的碎雪碴子,露出一张微红的娇艳面容,眼神清亮唇色鲜红,犹如雪中半藏的红梅,为苍白冰冷的天地带来一抹艳色。
    “阿宁?”她摘下斗篷,直奔李愿宁而去,想要去挽她的手,又怕自己手上太凉,遂伸手双臂将她抱住。
    李愿宁与容莺已有一年未见,起初她还当容莺早已如传闻一般自刎而死,如今却在她怎么也想不到的绛州重逢,短短的时日里风云变幻,简直像是在做梦。
    她怔愣了片刻,才抬起手回抱住了容莺。
    仆妇一开始不知道容莺的身份,还要去将她拉开,生怕她给李愿宁过了凉气,紧接着屋外走进来一个男人,一身雪白衣裳,简直要和白茫茫的天地融为一体,她们才看了一眼,就被护卫要求出去候着。
    “我还以为你真的……”李愿宁有些哽咽地开口,却在见到闻人湙进来的那一刻戛然而止,随即面带怒容,说道:“你来做什么!”
    闻人湙淡然自若地坐在一旁。“我亲自看着她才放心。”
    李愿宁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扭头去看容莺。
    容莺无奈至极,说道:“我与阿宁总要说些体己话,这里都是护卫,我又能跑到何处,你就不能避一避吗?”
    闻人湙看向她,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眼神竟显得有一丝委屈。
    “屋外风雪交加,你知我畏寒,还要赶我出去?”
    李愿宁坐起身子,正要骂闻人湙厚颜无耻,却恰好瞥见容莺脖颈间露出的红痕,如同被雷劈了一样僵住身子。
    她已嫁作人妇,容麒又美妾不断,她如何不知这红痕是怎么来的。
    “容莺……”李愿宁嗓子有些发干,努力压下心中怒火。“他有没有让人欺负你?”
    李愿宁的声音压得很低,然而还是让闻人湙听见了,他随即换上一副玩味的表情看她,似乎在等她的回答。
    第70章 风雪   “以血洗血,方能消解我心头之恨……
    还在长安的时候, 李愿宁就知道容莺对闻人湙暗生情愫,只是容莺虽贵为公主,却仍旧与闻人湙云泥之别, 她不认为两人之间能生出多少情意来。再后来渐渐传出了闻人湙的真实身份, 二人就更没了可能,自古以来都没有堂兄妹通婚的道理, 这样坏了伦理纲常的事, 但凡是有些脸面的人家都要被人戳着脊梁骨痛骂。
    一方静室内, 二人目光交汇, 虽未曾说些什么, 却已经能让李愿宁明白过来了。
    要不然闻人湙做什么要千方百计寻到容莺, 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根本不值得他大费周章,无非是因为他存了旁的不可告人的龌龊心思。
    这个念头一经大脑, 就像桐油泼在了火堆上,让李愿宁的理智都烧成灰了, 一双眼几乎要冒火。
    她一字一顿,似乎要将闻人湙给咬碎一般。“你可知她是什么身份?”
    闻人湙好整以暇地看着容莺, 毫不在意李愿宁满面怒容。
    容莺知道闻人湙并非良善之辈, 立刻按住了想要起身的李愿宁, 安抚道:“阿宁,这件事你且不用管,我会找机会与你解释。”
    李愿宁当她在维护闻人湙,心中又气愤又无奈。“你只管告诉我,是否是他逼迫你。”
    她自然知道李愿宁在想什么,忙说:“这一切非我所愿,你先不要动怒,日后……”
    “好了”, 闻人湙不悦地打断她。“随我回去。”
    容莺不耐道:“我分明才来不久。”
    闻人湙笑了笑,温和道:“你若还想见她,还是听话的好。”
    李愿宁面色一白,紧抿着唇,没有再说其他。即便她性子再如何烈性,也不能鲁莽激怒闻人湙,这等阴晴不定的人,若是被惹恼了难免会做出什么事来。
    容莺心中有怨气,同样也是忍怒不发,俯身与李愿宁交代了几句便起身了。
    闻人湙拿过搭在一旁的斗篷替她披上,撑着伞与她并肩而行。
    鹅毛大雪簌簌落下,脚底铺了厚厚一层。容莺心乱如麻,又加上不想与闻人湙靠近,脚步便走得很快。不等走出太远,闻人湙就扯住了她的后领。“慢些。”
    容莺停下脚步,问道:“我走的时候容曦如何了?”
    按照离开的时日来算,容曦也快要生产了。
    “容曦一切无恙,过段时日我会带你回长安,应当能赶上她孩儿的满月酒。”
    闻人湙将她头顶的碎雪拂落,又说:“李愿宁一走,你父皇和皇兄都气得不轻,疑心李家是否也要反了,为此还□□了李将军的遗孀和几位族人。”
    容莺听到这些,本来想出口的话突然都堵住了,一时间哑口无言。
    李将军带着自己儿女上阵杀敌,战死在了在远离故土亲人的潞州城,而远在扬州的君王仍旧怀疑他的忠心,并未如承诺一般善待李氏族人。
    “阿宁知道李将军战死了吗?”
    闻人湙扫了她一眼,答道:“萧成器命人不许走漏风声,她生产不久身子尚未恢复,不好太过伤心。”
    容莺点点头,又沉默了下去,好一会儿了才低落道:“我知道父皇不仁不义,并非这天下的明主,如今因为战乱遍地疮痍,他却为了平衡权利,放任皇兄彼此争斗。他对我也算不上好,甚至不曾抱过我,也没有为我过一次生辰,实在算不得一个好父亲。”
    闻人湙似乎没想到她会说这些,眼中有片刻的惊讶,随后便平静道:“所以你为何不肯站在我这边,这世上唯有我给你一切想要的东西,你想法设法去了扬州,依旧是做一个无人在意的公主。”
    容莺茫然地看着前方的雪地,这白茫茫一片刺目到让她眼睛发酸。“我不是为了父皇,只是为了我自己。是我自己要逃,是我不想和你在一起。”
    他突然有些恼火,然而瞥见她这幅冷淡模样,又不肯表现太过在意,便冷笑一声,说道:“你既知道我并非正人君子,就该明白惹我不高兴是什么下场。”
    “你想当皇帝吗?”容莺疑惑地问了一句,紧接着又自问自答道:“也不对,若没有秋华庭之变,太子之位本该是你的,你本该做皇帝。”
    闻人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漫不经心地说:“做皇帝很累。”
    许三叠与白简宁都问过他是否要这皇位,只是他每次走到那皇位前,总会下意识去想那里死过多少人。天下人都想要,未必就是好的。
    杀亲杀友,终生都要过得胆战心惊,只为了将世人踩在脚下,何其可笑。
    他缓缓道:“我幼时曾想过要匡扶社稷,成为一代明君,在史书上流芳千古。后来靖昌侯府被屠满门,父母都死在敬重的叔父手下。我走到今天,手上早已沾了无数的血,既跪过市井流氓,也跪过逆贼叛党,做尽一切让我恶心的事。”
    闻人湙牵过容莺的手,在雪地中走得很慢,语气没有丝毫起伏,似乎只是在说一些与他无关的小事。“等我真正落进泥里,才渐渐通晓一些道理。这世上本就没什么天生的贵贱,只是人活着总要争口气,那些让我跪的人,我便削去他们的膝盖,出言侮辱我的人,我会让他们再无法开口。所以你父皇他们必须要死,只有以血洗血,才能消解我心头怨恨,你明白了吗?“
    他就像从前在学堂中授学一般,轻声细语地问“你明白了吗”?
    这一次容莺没有再点头。
    ——
    晋州城有了绛州的援兵,在燕军攻城时总算守住了,只是粮草仍旧稀缺,城中军民怨声载道。不乏有人提起为了守城将公主送与敌军的事,百姓围在太守府前对晋州太守百般指责叫骂。府外的护卫整日也跟着挨骂,气不过了便对着府门前闹事的百姓怒道:“你们早干什么去了,既然不想送公主走,当初怎么不站出来拦着,现在城守住了出来装好人,错都推到太守一人的身上,无非就是害怕三皇子回来找人算账,一群敢做不敢当的!”
    他话说得铿锵有力,谁知不久后便传出了容恪重伤回城的消息。
    容恪浑身是血,回到晋州便昏迷了过去,阖眼前还在说着别告诉公主,知情人看到这一幕纷纷眼眶湿热,心中羞愧不已。
    晋州太守自知有错,在守着容恪醒来的期间便去他院中长跪,院落中都是尚未消融的冰雪,一直等到他被冻到脸色青紫,容恪才终于醒来。
    大夫替他包扎好了伤口,让他安分躺在床榻上,醒来后他便开始过问这晋州这近两个月的状况。得知城中将士不过一千人后,他便心中起疑,疑惑道:“不过一千人,是如何让燕军退兵?”
    底下人冷汗直冒,战战兢兢道:“是……是绛州。”
    “闻人湙?”他拧起眉毛,满脸不解。“闻人湙不攻城便罢了,为何会帮晋州击退燕军?”
    紧接着就有人说起晋州太守在院中长跪不起的事,容恪心中愈发不安,甚至隐约已经猜到了什么,面色铁青地让人扶着他出去。
    太守跪得瑟瑟发抖,望见走路尚且不稳的容恪,心中既愧疚又惧怕,哭泣道:“下官有罪,请三皇子责罚!然此事皆为下官一人之罪,与太守府众人不相干,更与晋州城将士百姓无关!”
    此话一出,容恪的面色霎时间就白了下去,险些朝一旁摔去,他扶着侍卫的手臂用力到抖动,极克制地问:“公主在哪儿?”
    “下官……”
    “你竟敢将我妹妹送给闻人湙!”容恪目眦欲裂,气愤到呼吸也变得急促。“阿莺从长安一路到晋州,一路颠沛流离受尽坎坷,你可知我与她相聚有多艰难,我说好从此护着她,再不让她担惊受怕,为此不让燕军踏入晋州城半步,你却将她一个弱女子送到闻人湙手上?”
    容恪眼中蓄满了泪水,眼眶早已通红,怒极转身,拔下护卫的剑就要去砍了太守,周围人赶忙去拦下他。容恪趔趄着被扶住,剑颓然落地,砸出清越的撞击声。
    大夫看他满身的伤,正想让人扶他回去歇息,就见他满脸都是泪痕,死死地攥着拳头,颤抖道:“你是如何送走的阿莺,她可有哭过?”
    晋州太守羞愧到不敢直视容恪,只敢低头道:“公主不曾落泪,她是自愿去绛州求援。”
    容恪狠狠地啐了一口,骂道:“混账东西!若不是你们逼迫,阿莺如何会自愿,我妹妹心善,自然听不得旁人口舌。如今她不在晋州,自然是你们说什么便是什么!”
    太守脸上一红,小声道:“公主临走前让下官嘱咐三皇子:‘望三皇子平安康健,别后也要努力加餐饭’,还留了一件兔毛的领子让下官转交……”
    容恪眼中又是一热,咬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是我没护住她,是我……”
    晋州元气大伤,已无再战之力。明知容莺在敌营中受苦,他做兄长的却无能为力。这一切又如何能全怪旁人,要怪也都怪他连自己的妹妹都护不住。
    再等一段时日,即便是拼了这条命,他也把容莺救回来。
    ——
    绛州城中,风雪初霁,地上仍是厚厚一层白。
    容莺不便留在军营,闻人湙便随她一起住进了太守府。绛州太守在燕军攻城前便携家眷逃亡,多半已经死在了半路上,此刻府中都是闻人湙的人。
    李愿宁想要让李将军替孩子取名,便给儿子取小名为平安。
    闻人湙大抵是从小和孩子不对付,平安一见到他便哭个不停,奶娘立刻又去哄,偏偏他总要跟着容莺,奶娘便委婉地向容莺表达了不满,她只好尽量不去见平安了。
    平安不喜欢闻人湙,他自然也不喜欢平安,便十分小孩心性地和容莺说:“日后你与我的孩子定会比他讨喜。”
    容莺冷冷地瞥他一眼,甚至不想搭话。
    很快容恪平安回到晋州的消息传来,容莺便写了信请人送去,想让他暂时安心。与此同时,长安捎过来的信也是一封接着一封,扬州已经有了动向,准备出兵夺回洛阳了。
    闻人湙坐在榻上读信,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笑声颇为愉悦,紧接着将容莺捞到怀里,指着其中一处,说道:“看来你父皇已经默许了我们的亲事。”
    那一处赫然写着:九公主容莺与逆贼私通,叛国求荣,今被查实,追其踪迹就地诛杀。”
    连李将军都能被怀疑忠心,如今她还活着,且留在了闻人湙身边,必然不会有什么好消息等着她,被当成逆贼不过早晚的事,只是如今看到‘就地诛杀’四个字,容莺还是会忍不住心寒。
    “即便去了扬州,你也洗不干净这满身的污名,留在我身边有什么不好?”他诱哄一般地在她耳畔说道。
    “留在你身边,我对不起梁歇,更对不起我自己。”大抵是因为对自己的父皇死了心,容莺头一回认真地与闻人湙说起自己的芥蒂。“我也曾真心待你,可你将我的真心视如草芥。为人反复无常,用尽手段逼我屈服认错,先囚禁我三哥,又杀了真心待我的梁歇。”
    “我爱慕你时,满心盼着你好,若你不开心,我便也跟着难过。”她沉了沉声。“可你爱我,却只让我伤心害怕。”
    闻人湙听到梁歇的名字,眼眸微微眯起,一颗心似乎泡在了酸水里,竟也开始后悔起来。
    早知道就不骗她了,只是如今说实话,又未免显得太过丢脸,况且梁歇与旁人不同,容莺对他未必没有半分情意,不如死了干净。
    第71章 商议   “”好困就随便放一句了
    北方战事频繁, 淮南一带也不安分,闻人湙想趁着年关将容莺带回长安。然而往往天不遂人愿,大雪过后道路难行, 天寒地冻将士们也扛不住。而燕军更是趁着此时去攻打潞州, 容恪伤未好便急忙赶过去了。
    镇守潞州的主将如今是李恪,他年纪尚轻不够老练, 虽勇猛果敢, 在调兵遣将上却还是差了些, 几场败仗下来, 城中军民士气大减, 面对着破败的城墙, 猩红的雪地,没有人能笑着去过张罗过年的事。一旦城破, 以突厥兵马残暴的习性,潞州成为一座死城已是必然。
    李恪临危受命, 纵使心中悲恸父兄的离世,也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晋州所剩兵马不多, 容恪赶去潞州同样无济于事, 只不过拖延了城破的时日罢了。
    容莺给容恪送去的信一直没有回应, 便忍不住担忧他是否身体康健,白日里没什么精神,夜里也睡不好,背对着闻人湙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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