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屿不知道余长乐这句话是只针对他,还是跟钟屏之流都提过一遍。他轻描淡写地笑:“岂止是我一个人对他感觉好?余老师看了快一个月,是不是眼都快挑花了?”
    余长乐便不再客气,出了第一道题。
    却不是剧本上的题。
    是一场即兴。要知道以前的澳门赌场外围,到处都游荡着站街女、伴游和混混叠码仔。最亮眼的当然是站街女,一应的短裙挎包,涂着鲜亮的口红,眼神中都带着涂了蜜药的钩子。站街女和赌徒、叠码仔之间的风月故事,一本故事会都写不完,余长乐便要他演一段跟站街女的互动。
    可是现场是没有搭戏的女演员的。这是除了考察镜头氛围感外,商陆试戏风格的第二层怪。
    通常的试镜,在自我展示外还会有一层“火花测试”。片方会让两个或两个以上角色的试镜演员一起演一场对手戏,这样可以观察出角色之间是否能碰撞出火花。
    但在商陆这里,是没有对手戏演员的,也没有助演。
    是不是演叶森?什么情况下碰到的站街女?聊了什么?需要柯屿自己去设计。这是想象层面的东西,柯屿脑中空白一片,像提笔时忘了自己的名字。
    他压着深呼吸,不动声色地与商陆视线相触。
    商陆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只是站街女而已……他都差点被卖去泰国了,新葡京老葡京金沙威尼斯人英皇银河,他哪一家没有被梅忠良逼着逛过?
    厚厚的一本接一本的笔记本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记录、总结、背诵,页角被翻卷边了、纸被翻破了、封面被磨毛了,那些浩如烟海的素材成为字、成为画,在长久的背诵模仿锻炼中成为下意识、成为肌肉记忆,存入了他无可救药漆黑一片的心里。
    他的脑海里空空如也,他的脑海里如山如海。
    柯屿把手上的烟蒂在地上捻灭,又重新摸出一支,从这里开始进入戏。
    他做出被敬烟的模样,偏头,单手拢住火苗,深深吸一口后冲对面不存在的站街女脸上吁了一口。
    “三更富,五更穷,清早开门进当铺——靓女,干什么想不开,要做穷赌鬼的生意?……什么,我哪里有钱?”他抱臂搭着,居高临下饶有趣味地勾着一抹笑,“皮带扣看着贵?你喜欢,我送你啊。”说着懒洋洋就要解扣子。
    叮当响一声,他咬着烟又把衬衫掖回去,率自笑了起来:“喂,你看你同行都在笑我,别玩我啦。”把濡湿的烟尾反手夹给她,挑眉,又推搡一下,“抽啊,赏你你不要?索嗨。”
    虽然骂人“索嗨”,但语气慵懒并无恶意,神情中始终有一层漫不经心的戏谑,仿佛只是顺手逗她。
    他心思的确不在这里,如果站街女够敏锐的话,就会发现他的目光并不放松,始终在紧锣密鼓地四处扫视,像台精密的扫描仪一样扫着新葡京外斑马线上穿梭不停的行人。
    果然,他的眼神一动眉头一展,“走了,”
    烟仓促地扔到脚边踩了两下,走的时候顺手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哥哥祝你恭喜发财仙乐无边,钱包比屁股肥咯。”
    一段即兴有粤语有国语,切换得流利,演完的那一秒柯屿迅速抽离,但也没有再进入叶森的角色中,那种江湖气从他脸上退去,再看他脸时,竟会觉得他是那么的干净纯粹。
    上百个平方的阶梯会议室居然静得落针可闻。
    余长乐清了清嗓子,看向商陆:“商导怎么看?”
    波澜不惊的冷漠,敏锐警惕的江湖气,散漫从容的姿态。
    影视选角,演技第二位,贴角色才是第一位。
    试镜的要义,就是找到最正确的那个人来讲述故事。
    安静的室内响起了掌声,商陆边鼓着掌边站起身,如同许多日子前,他和他在宁市城中村开着小花的阳台上,如同许多日子前,他和他在玉龙雪山砌着石头屋的山村里,他注视着柯屿,旁若无人地鼓掌,“柯老师,谢谢你选择我的电影。”
    第82章
    柯屿直到出门时脑袋都还是懵的。
    商陆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柯老师,「偏门」欢迎你的加入。”
    虽然早知道商陆心意笃定,但他一直担心自己临场掉链子,呈现一场糟糕至极毫无说服力的表演,让他连想偏心都无从下手。
    余长乐的题是即兴,他单纯靠着自己对叶森这个人物单方面的理解去做了设计。他的心盲缺陷支撑不了有太多层次的想象,因而讨巧地把重心放在了台词上。在座的都是老江湖,他的小聪明一眼就会被识破。
    从走廊里经过时,身后的惊异声压得很低却依然此起彼伏。
    “怎么这么快?”
    “才十五分钟不到!”
    “能不能行看一眼就知道了,演技劝退吧。”
    柯屿不为所动,口罩下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只一颗心止不住地颤栗,一股后知后觉的、仿如劫后余生般的情绪一波接一波如浪潮般上涌。商陆还在继续,他没有人可以分享这股心情,好像当年走出高考考场,他也无法对任何人描述他放弃立体几何所有大题时淡漠冷静的绝望。
    他回到专属休息室外,盛果儿等在门口,一张嘴,想问的话都忘了,只愣愣地看着他露在口罩外的双眼,是那么的迷茫,好像沉浸在某种巨大的情绪中,一时间忘记了与现实的通道。
    “哥?哥?”盛果儿轻轻拉他的胳膊。
    柯屿眼神动了一动,背后传来一声沉稳熟悉的“柯老师”,带着些微喘息声,应该是快步走动所致。他身体一怔,下意识转身看去,见商陆从阶梯会议室追了出来。
    商陆握住他的小臂,娴熟地露出一个很商务的淡笑,“请借一步,还有件事忘记跟你说了。”
    继而推开休息室的门,将人领至室内。
    门咔哒落扣,倒没反锁。盛果儿守在门外,跟米娅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怎么——”话没问完便被紧紧地拉入了怀抱。柯屿蓦然睁大眼睛,刚才还懵懂如坠梦里的眼神渐渐回神。
    “恭喜你。”商陆贴着他,又不住地偏过脸去亲吻他。
    身体里因为激动而泛起的冰冷,因为这个拥抱的缘故渐渐回温。柯屿枕着他的肩膀:“你追出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
    “想第一时间陪你庆祝,想霸占你现在的心情。”商陆扣着他的后脑,坦然自己的幼稚:“如果你首先跟别人分享,我会嫉妒。”
    柯屿不再说话,闭上眼时,眼眶忽而感受到一股灼热的湿意。
    商陆对他正所经历的巨大潮汐一无所觉,双眸温柔地锁住他,“晚上要不要庆祝一下?我会提早结束,让果儿先送你回去休息好不好?我定了餐厅。”
    柯屿没想到商陆安排到了这个地步。他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每天要看上百条试镜片段,剧组筹备也在同步进行,虽说有专业的制作公司,但他每一个演职人员——上至造型摄指美指,下至妆发统筹助理,都逐一审核履历,回了酒店,还要跟米娅沟通三月影视的业务推进,要不是柯屿在身边他能睡着,估计早就累倒下了。
    他忙到这种程度,对柯屿的试镜准备进度却并不多问,不问他准备得如何,有没有什么问题,也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担忧。柯屿以为他是没空关心自己,可是从网上舆论的观察、到安排他递交试镜的时机把握,乃至拿下角色后的庆祝,却都已经不动声色地安排好了。
    “好。”柯屿伏上他肩头,“你说了算。”
    他找不到出口的孤独被充盈填满,他无所求了。
    商陆抚了抚他的耳畔和黑发,“好乖。”抬腕看了眼表,“时间差不多了,我只要了十分钟的coffee break,晚上见。”
    推门而出,米娅面不改色,盛果儿的八卦之心快溢出天际了。商陆对她颔首,“辛苦照顾柯老师。”
    路虎驶过街口,路过一家连锁药房。
    柯屿叫停,“等一等。”
    “要买药吗?”盛果儿靠边打双闪,“我去买。”
    “我自己去,给我现金。”柯屿推开门,拉好口罩和帽檐,径自往柜台走去。
    只是五分钟他就出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纸袋。
    “什么呀?”盛果儿关切道。
    柯屿毫不介怀地递给她,淡淡笑道:“这么好奇,自己看。”
    “……嘻嘻不了不了。”车子重新启动,她从后视镜偷瞄老板,发现他仍是那副将睡未睡的模样,漂亮的眼眸垂阖,呼吸清浅绵长,好像今天下午的试镜无关紧要一样。
    真不愧是明星,她想,她连考个经纪人资格证都要紧张半天。
    他回家重新洗了个澡,打开衣柜,破天荒地无视了成排的优衣库,从里面挑出一套相当好看的秀款衬衫,袖口细致挽好,又难得戴上了腕表。跟商陆的不能比,只是一块十来万的积家,棕色皮表带温文尔雅。
    做完这一切出房间,布偶猫造反了,小爪子来回拨弄从纸袋里扒出的小圆管,四双猫眼炯炯的带着困惑,只有最乖的金渐层在外围怯生生地喵呜唤着。
    小圆管咕噜噜从茶几上滚下来,啪一声,又顺势滚到柯屿腿边。
    猫都不认识这玩意儿,只知道它们主人莫名就红了脸,猛地转身不愿意再多看。
    主动到这份上,是不是太丢人了?
    没见过自己把自己送上门求操的。
    商陆电话来时,他还在犹豫。心一横提了纸袋就出了门。袋子虽然小,但显眼。副驾驶落座,商陆瞥了一眼:“身体不舒服?什么药?”
    “嗓子疼。”
    “我看看。”
    柯屿乖乖又敷衍地“啊”了一声,“看什么看,你又不是医生。”趁地下车库没人,他揽过商陆脖子,与他接了个浅浅的吻。
    被这么一打岔,商陆注意力顿时被转移,轻轻嗅了嗅,低声:“洗过澡了?”
    “有烟味……”柯屿轻描淡写地解释,却不知道多此一举此地无银的道理。按他此前的个性,根本就不会认真给理由,只会“嗯”一声。
    商陆捏他的掌心,只当他是今天太高兴,因而要正式一点的缘故。
    餐厅提前包了场,是在商明羡主理的绮逦酒店。这是她一手带出来的高奢度假酒店,所有房型只有套房和独栋,即使是淡季,最低房价也在四千以上。
    距离有点远,柯屿睡着了,等到的时候正是日落,酒店在一处开阔已极的山坳里,正对面极目处,山峦丘陵在暮色中只剩了隐约的轮廓,像山水画。绵延的旷野里,稻田被晚风吹动起伏,点缀的黄色路灯下虫鸣声短。
    商陆把钥匙扔给门童泊车。酒店公关总监早在大堂等候,柯屿口罩未摘,她也呈现出了极高的职业素养,眼神里一点探究都没有。
    走vip通道到餐厅,一体化全玻璃透明式,外面围着的是东南亚香草林,风中都带着独特的香味,晚间露水已起,在叶尖反射落日霞光。
    服务生送上餐牌,从法国漂洋而来的主厨亲自指导点餐,为柯屿详细介绍每道料理的独到之处,商陆充当两人之间的翻译。
    这是柯屿第一次听商陆说法语。大学选二外时,他舍了热门的法语,而选了西班牙语,便是觉得法语听起来又快又繁琐,没有简洁的语感。现在听商陆说,一会儿觉得不愧被誉为世界上最优美的语言,一会儿又觉得大概只有商陆这样气质的人说起法语来才相衬优雅。
    念头都是无厘头的,荒诞般难以琢磨,只有他看着商陆的眼神是实实在在的——
    像乞力马扎罗山上的那一抹雪,无论赤道的烈阳如何照耀,它总无法消解。
    “这是内地第一家绮逦,已经快十年了。”
    柯屿久闻大名,之前应隐冬天约过他一起来泡温泉,后来因为种种已经记不清的原因搁置了。
    “你和你姐的审美都很好。”
    艺术性的奢华酒店很考验主理人的审美和决策力,如同经营画廊和展厅。对自己审美不自信的人,是驾驭不了这样庞大的美学工程的,即使有各种专业人士出谋划策,最后出来的效果也可能是不伦不类的四不像。
    商陆看着他,唇角勾了勾:“我审美好,我当然是知道的。”
    柯屿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灯光暧昧,掩去了他心跳的停摆。
    “下午试镜结束后,我接到了麦安言的电话,他约我明天抽空喝杯咖啡。”
    柯屿想了一下:“他应该是得到了消息,知道你要定我。”
    “还想再为钟屏争取一下。”
    “嗯,小言当经纪人是尽心尽力的。”柯屿摇了摇红酒杯,笑了笑,“你去吧。”
    “等梅叔的人选定下来,就正式官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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