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突然?……”顾安扫了他一眼,没再接着往下问,“行,都行。你去哪家店?”
    “我都随便找的,瞎剪剪。”陆向阳仰起头去看窗外,眼神很专注地停在天边某朵云彩上。
    那点出众的神采在他眼角眉间流转着,百看不厌。
    周奚眼光挺好的。
    “随便找还不如找个知根知底的。”顾安把视线收回来,“去我那家?正好我有卡。”
    “也行。”陆向阳点点头,“一时想不起哪能剪头发。”
    顾安没说话了,他打开了车里的音乐。
    前奏很柔和,是某一首抒情的英文调子,很熟悉,但陆向阳突然想不起来名字。
    “it’s been a long day without you my friend……”
    才唱了一句,顾安就迅速切掉了。
    陆向阳在大脑里的记忆歌库搜寻因此中断。
    “搞不懂你们这些小孩。”顾安在音乐停下的间隙里说,“心情不好可以睡觉。”
    “拖久了,想剪。”陆向阳懒得跟他争辩年龄问题,他靠回去闭上眼,“跟心情无关。”
    车子往城区疾驰而去,余晖沉沉地笼了下来。
    周奚让许琴买的是晚上的机票。
    陆向阳知道的时候两个人正在争执——许琴发来的微信都是语音条,周奚就坐在他旁边,听得一清二楚。
    许琴说:“干嘛晚上啊,我们早些飞就早些到,这不好吗?你不想早点吗?”
    周奚打着字回她:“习惯。白天不想坐。”
    “你是喜欢晚上的飞机?”陆向阳忽然想起来去泰国路上俯瞰的壮丽夜景。
    按理来说,就周奚的夜视能力……他应该更喜欢光线明亮的时候才对。
    “不是。”周奚说,“如果是晚上起飞,那我在飞机上的时间,你正好在睡觉。”
    “啊?”陆向阳吃力地理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是说……”
    “等你睡醒我就到了。”周奚温柔地笑了笑,“你看,也不远,就睡一觉的事情。”
    太细心了。
    细心得让人心疼。
    他捏着手机,一条条地翻过他们简短的聊天记录。
    “嗡。”
    周奚的信息进来了。
    -c:登机了。
    ……这人连打字都惜字如金。
    他回了周奚一个好。
    高速公路上有一段信号不太好,那个“好”字转了很久,还一直是未发送成功的状态。
    陆向阳才忽然意识到周奚从来都没有发过语音条,聊天记录一划上去,都是清一色的文字。
    “别在车上玩手机。”顾安唬他,“对眼睛不好,你们这一个两个的。”
    很明显,另外一个指的是周同学。
    “哎。”陆向阳识相地把手机收起来,“说起来,周奚的眼睛是不是特严重……”
    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废话。
    “他是先天的。”顾安今天车开久了,他抬了抬眼睛,“要特别小心。”
    周奚收到那个“好”字的时候,机组广播已经在第二次通知乘客关闭电子设备了。
    他还想给陆向阳发点其他什么比如晚安或者想你……之类的话。正在犹豫的时候许琴从他身边凑过来围观手机屏幕。
    许琴说:“在愁什么呢?”
    周奚二话不说直接关机了。
    许琴面对这个儿子的时候经常十分无措。她专门买了连坐的位置,想着这一路上十几个小时,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尝试跟周奚培养一下情感基础。
    没想到刚说了第一句话,就被周奚掐灭了。
    “我这个人。”周奚抱着双臂说,“不爱聊天。”
    许琴讨了个没趣,她识相地退回自己的座位里扣上了安全带。
    “我以为你回来是因为想家呢。”女人幽幽地叹了口气,“你都愿意跟我回来了,还同意给你爸捐骨髓……”
    周奚不想回答,他靠到椅背上闭着眼睛。
    “你知道吗?有很多人会突然悔捐。”许琴低着头说,“进入流程之后的患者为了准备移植,已经进行了大剂量的放疗和化疗,清髓之后会失去造血能力,这个时候志愿者的终止捐献,无异于杀人。”
    周奚倏然睁开了眼。
    “你……”许琴小心翼翼地,甚至有点惊惧地看着他,“你不会的吧?”
    他心里那股狂躁的情绪又出现了。
    这算什么?
    周奚觉得自己的耐心在许琴的闲言碎语和意有所指之下消磨得一干二净。
    “你听好了。”周奚压着一股气看她,“我跟你回来,不是回来报复的,我是来还恩的。”
    许琴脸上的喜色溢于言表:“那你意思是——”
    “都说父母有生养之恩,我来还你们这个生字。”周奚冷着眼,“救了周源,我们就此恩怨两清,互不相欠。”
    许琴听完噤了声儿。
    “睡了。”周奚戴上了耳机,“不要吵我。”
    他闭上眼的时候听见了许琴轻轻的叹息声。
    陆向阳也叹了口气,他有点后悔走进了顾医生推荐的理发店。
    这个设计总监的话比顾安还多,他对留着长发的陆向阳十分感兴趣,光是安利发型就已经花了十分钟了。
    这总监说话的语速不仅快,还能像个节拍器一样,稳定地把节奏维持在一个滔滔不绝的频率上。
    陆向阳觉得很惊奇。
    画册上的造型五颜六色,每一页都是新时代的弄潮儿。但凡顶着其中任何一个,店门口的猫都可能当场跟他割袍断义。
    别说妈见打了,祖宗都会跑出来。
    设计总监对着他循循善诱:“小哥你生得这么好看,随便弄一个,追你的小姑娘都能从这一路排到美国。”
    陆向阳听到最后两个字突然一摆手。
    突如其来的难受。
    “停。”他从手机里找出几个月拍的照片,往造型师手里一丢,“照这个剪。”
    总监看着他。
    陆向阳坚决地强调了一遍:“就按这个长度剪。”
    “啊……”总监说话的频率突然慢了下来,仿佛节拍器从120速降到了60速,“好的呢……”
    他转过身对同事慢吞吞地说:“好看的玫瑰总是伤人的呢……”
    陆向阳:“……”
    他把头发剪回了只够扎个雏鸟尾巴的长度。
    “你以后想要染烫可以找我哦。”节拍器总监递回来顾安给的储值卡说,“顾先生是常客,是他的朋友我们一定会给打折的。”
    “好。”陆向阳疲惫地应着,“多少钱?”
    “哦!这个直接从卡里扣就好了,余额还充足。”节拍器愉快地说,“你不用再给了。”
    店里的吹风机同时开了好几个,夹着蹦迪一样的音乐,吵得听不清。
    “我知道,我是问……”
    陆向阳没由来地一阵心累,他作为一个向来表达能力不错的交际能手,今天竟然连大点声说话都觉得费劲。心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出口,在这时候愈发烦躁起来:“这不是我的卡,我剪发到底多少钱?”
    情绪在迅速地恶化。
    “噢噢噢。”节拍器恍然大悟道,“我看看哈您今天消费的金额一共是五十五元,再打完折扣是……”
    陆向阳没听完,他拿走了台面上的卡,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家店。
    “哎……”他听见节拍器在后面慢吞吞地说,“好看的玫瑰总是伤人的呢……”
    操。
    陆向阳站在大街上,他打开手机,给顾安转了五十五块钱。
    头发变短了,冷风呼啸着吹过他的耳畔和脖子,躁动的情绪被室外的低温浇灭了大半,人忽然冷静了许多。
    脸上凉飕飕的。
    顾安今天赶回去加班,把他扔到理发店就走了,把卡留了下来。
    也不着急。
    反正周奚最近不在,他每天都要跑医院好几趟,跟顾安碰个面也不是难事。
    ——走回去吧。
    陆向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从理发店沿着大街一直走,再拐两个红绿灯,就到了中秋开晚会的商业广场。
    他还能记起周奚坐在那里弹钢琴的位置——在舞台中央往右偏一点点……
    “靠。”陆向阳突然拍了一把自己的脑门,“中毒了吧。”
    他现在无论看见什么,一律都能往周奚身上拐过去,像什么植入在他大脑里迅速分裂的病毒,吞噬侵占了他全部的思维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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