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说什么,又觉得和韦氏实在说不到一块去,紧紧抿着唇,板脸要走。
    韦氏不放心,放下布巾追出来叫他:“二郎,姨娘这里好好的,你别去找太太说撵人的事呀!”
    把萧信的步子念得更快,飞一样从院门口出去了。
    韦氏无奈停步,她倚着门边,望向院中苍凉暮色,含水的眸底,渐渐泛出一丝不一样的情绪来。
    ——许融倘若能见,就会发现这个时候的她,确确凿凿是个三十往上的妇人了。
    **
    差不多时候的长兴侯府正院。
    萧信即便真闯来要求撵人,也是见不到萧夫人的。
    因为张老夫人仍在这里,还没有走。
    把许夫人治得团团转毫无还手之力的萧夫人正靠在床头,有一声没一声地抽泣。
    她左半边脸上赫然一个通红微肿的巴掌印。
    那是张老夫人一进门来时刮的,当时刚把下人都遣出去,萧夫人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劈面就挨了一记耳光以及张老夫人的厉声训斥。
    “你做的好事!”
    第14章 教女与教子
    “呜……”
    “你还哭,你娘打屈你了不成!”张老夫人紧皱着眉头训斥,“这把年纪的人了,做事没个成算,想一出是一出,把世人都当做傻子,你以为独你一个聪明?非得哪天跌个大跟头才罢!”
    “娘,我这跤跌得还不够大么?”萧夫人一声抽泣,拿帕子掩住了眼睛,“您瞧瞧我的日子,丈夫离心,儿子不省心,如今连亲娘都不待见了,我还有什么活头。”
    “呸,少同我装可怜,不要说这府里,连娘家、亲家府里你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哪里还有不如意?”
    萧夫人身子侧了侧,有点闪躲的意思:“娘,我哪有——只有许家是我去压着的,那也是为了伦儿,没法子的事。”
    张老夫人伸手点她:“你还抵赖,打量我是你亲娘,终究不能拿你怎么样?我告诉你,那姓罗的口供是令哥儿抓了审出来的,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如今我把令哥儿押在家里,亲自来问你,就是给你留了余地,不然,令哥儿那性子你知道,炮仗似的,打上门来问你这个做姐姐的为什么陷害他,嚷嚷得你满府都知道,你打算怎么办?!”
    萧夫人帕子下的脸孔有点变色。
    怎么会是维令抓人审的——她还真不知道。
    张老夫人劈头盖脸教训了她好大一会功夫,她知道事未周密,叫张老夫人察觉了风声,但没想到根子是从张维令那儿来的,这个小弟成天只斗鸡走狗,行他纨绔那一套花样,怎么忽然机灵起来了?还是罗二出卖了她?不对,他不敢,他自己也捞不着好处——
    张老夫人失望了:“你还想推给谁?许家那宅院跟筛子似的,谁想渗进去都不难,但令哥儿的行踪外人哪里算得准?只有家贼——家贼难防啊!”
    张老夫人的声音变得嘶哑,萧夫人受不住这话,丢下帕子抬头叫:“娘!”
    张老夫人目如枯井,定定地看着她:“映玉,知女莫若母。我冤不了你,你要是还嘴硬,我这就走,以后你也不必再来见我,好好地做你的侯夫人罢。”
    意识到张老夫人是认真的,萧夫人膝盖发软,慢慢从床头滑跪下来。
    “……我也没想到,娘,许氏废物得提不起来,全副本事只有一个哭字,可撞对了时候,她这一件本事就闹得几家灰头土脸,我只是想叫她老实下来。可想来想去,实在没有办法,我就想先拿住他家一个错——”
    “你就把主意打到了你弟弟头上。”张老夫人冷冰冰地道,“你知道我疼他,谁得罪了他,我都护着他,你就设计叫他和许家的小子起冲突,借你亲娘的手替你做这脏事,你当家作主,多大的本事,谁都叫你耍得团团转!”
    萧夫人复又抽泣起来:“娘,我没有,我真的没想到令哥儿会伤得这么重,他惯常和别人胡闹,都是他占上风。他是我亲弟弟,我疼他还来不及,就算一时错了主意,又怎么可能想害他呢?”
    “我信你没想。”张老夫人淡淡道,不等萧夫人松一口气,她声色立刻俱厉起来,“但你真的疼他,连万分之一受伤的风险都不应该叫他冒!许家那丫头都明白的事,你做亲姐姐的,难道还要我这么当面告诉你?!”
    萧夫人先惊得胆颤,旋即又发愣:“许家?许融?她知道什么?”
    “什么都知道。”张老夫人冷道,“你选的儿媳,你不知道她是什么脾性?就敢这么大模大样地把人家全家都欺倒,亏得她比她那个娘明白太多,不然都撕罗开了,莫说你,连我这张脸面都保不住。”
    “她怎么会知道?”萧夫人莫名不已,一时把自己身上的事都忘了,“那罗二难道是她挑唆的——”
    “是罗家的长辈先找到了许家去。”张老夫人没好气道,“令哥儿性子急,在大街上抓了罗二,家里长辈知道了自然着急,和我们家搭不上话,就求到许家去了。许家太太活得像做梦,什么也没看出来,许丫头觉出来了。”
    萧夫人没想到不但漏到了母亲耳里,连许家也知道了,心乱如麻起来:“——娘,那然后呢?”
    “然后我把他们都打发了,许丫头有数得很,我做主把你换的糊涂亲事退了,她再没多说什么。那个罗家老爷,我叫他管好儿子,别在外面胡言乱语。”张老夫人说着,恨恨瞪了女儿一眼,“这么大的人了,儿媳都快进门了,还要我替你收拾这些首尾。”
    张老夫人自觉操碎了一颗心,萧夫人却不领情,焦急地叫起来:“娘,怎么能退呢?”
    张老夫人气得虎了脸:“怎么?”
    萧夫人想说什么,快冲口而出时又顿住,皱着眉头想了半刻,不死心地转而道:“许融那个丫头我知道,比她娘强不了多少,我看她不一定就觉出来什么,娘恐怕是会错了意,既然没有摊开来说——”
    “你还想要怎么说!”张老夫人手里要有拐杖,就直接敲过去了,“必得别人把耳光扇到你脸上,扇得人人都看得见,你才肯服这个软不成?你一辈子吃亏就吃在太要强上,到如今还改不了,我也管不动你了,只这一回你得听我的,明天就去许家,告诉许夫人婚事作废。原就是你和伦儿理亏,太把人家欺负死了,结下死仇,你是绝了自己的路!”
    萧夫人急道:“娘,真的不能退,退了伦儿怎么办呢。”
    提到外孙,张老夫人口气缓了缓:“伦哥儿还小,性子未定,错一回也就错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喜欢常家丫头,就叫他跟常家丫头定了也罢,若强扭着跟许丫头成了,像你跟女婿一样,天长日久地不对付,倒不好。”
    “不是,娘……”萧夫人半瘫半坐在地上,眼泪直流下来,“我不是存心欺人,我真的是没办法,伦儿他……”
    她退无可退,吐出一句话来,张老夫人心中大震,头脑一晕,险些栽倒。
    萧夫人忙膝行着过来:“娘,娘,你怎么了?”
    张老夫人坐在椅中,无力地推了她一把:“你别叫我,你,你们——”
    她从心底里叹出一声来:“糊涂啊!”
    **
    长兴侯府里张老夫人在教女,另一边的吉安侯府里,许夫人则在教子。
    “章儿,你从今以后就老实呆在府里,没有娘的允准,哪也不许去了。”许夫人看上去十分严厉,“要是叫我知道你私自出门,我就,就——”
    她卡壳说不下去,忙低头琢磨起到底什么惩罚好。
    刚回来的许融闲闲落座,道:“打断他的腿。”
    许夫人骇了一跳:“那怎么行呢!”
    “就是,就是。”许华章跪在地上迭声嚷嚷,“姐姐,你如今怎么这样凶了。”
    他刚吃了饭,洗了澡,换了新衣裳,这会儿看着干净精神多了,他和许融的相貌不同,大约更像过世的许侯爷,细眉细眼的,每个小表情都往外抖落着机灵劲。
    许融扫他一眼,不知是年纪小恢复得快还是怎么,就这精神状态,怎么也不像蹲了半个月大牢才放出来的。
    她没接话,许华章自己又说起来:“姐姐,你放心,我保准不叫那个萧信娶你,他敢来,我有的是办法弄死他。”
    许融挑挑眉,觉得他很应该被关回牢里去。
    “哦?就你那些掐人咽喉吐人口水的招数?”
    许华章有点恼羞:“我那是没准备好!我厉害的招多着呢,保管把他打得片甲不留,从此见着我们都绕道走。”
    但许融这么一说,把许夫人的记忆勾起来了,她担心地道:“章儿,你姐姐说得对,你怎么能那样做呢?那都不对,那些话你也不该说。对了,你从前并不这样,这都是哪里学来的?”
    许华章显然被宠惯了,很敢于在许夫人面前说实话,他爽快地道:“牢里学来的。娘,我告诉你,我对面住了两个仇家,他们的另外一个仇家使了钱,把他们关到了一起,两个人在里面就天天打,天天骂,可热闹了。”
    “热闹什么,快别说了!”许夫人快晕过去,“章儿,你怎么不学好,跟人学这些东西?那坐牢的都是有罪的人,你承了爵,是正经的朝廷敕封侯爷,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和那些人可不一样,也万万不能学他们的样,啊?”
    许华章道:“知道了,娘。”
    模样一看就是有口无心。
    许夫人不放心,想起来又道:“那些不干净的地方也不许去了,你才多大,那地方没个好人,还有罗家那个二小子,都是他叫你去,才引出这场祸事来,以后你也远着他些。”
    许华章这回没有马上敷衍,而是把细长的眼睛眯了眯:“罗承安——”
    罗承安就是罗二爷的名字。
    许夫人听了,倒奇了:“你从前都叫他罗二哥,这是怎么了?”
    许华章同样细长的手指摸了摸下巴,薄唇迸出句话来:“娘,我怀疑他阴我。”
    呦。
    许融坐直了些,她本来不想再开口,此时道:“怎么想到的?”
    许华章道:“我关在那方寸大的地方这么久,哪都去不了,也见不到一个外人,只能干呆着瞎琢磨。我就总想那天的事,罗承安在路上碰见我,不像是突然赶巧地碰见,他那个伸脖子张望的劲儿,倒像是专门找我,后来我跟张维令打起来,他在旁边拉,拉得也不卖力,哼——我越想越觉得他有鬼。”
    许融微微点头,这牢没白坐,居然坐开窍了。
    许华章来劲了:“姐姐,我说得没错吧?这事没完,明儿我就找他算账去。”
    许夫人受不了,忙道:“章儿,你才怎么答应我的?罗二是不对,不过张家那个魔星才把他抓去打了个半死,如此也抵过了。你不许再理会那些,安生在家呆着,养养身体才是正经。”
    许华章听了一下子乐起来,咧嘴道:“张维令揍了他?嘿,肯定也发现他有问题了,揍得好,都是怎么揍的?”
    “罗老爷说脸肿了两圈——”许夫人回答到半截发现不对,勉强板下脸道,“章儿,你到底听话不听话?”
    许华章听了这一句形容勉强也满足了,点头道:“娘,我听。”
    许夫人的脸板起来没有片刻,马上又放松了:“这才对。好了,快起来吧。”
    许华章嘿嘿一笑,从地上爬起来,跑到许夫人身边歪着,许夫人忙把他揽住。
    许融也站了起来。
    上首的母慈子孝对她来说像幕戏,她走出这个戏台,下了台阶,举目望去,繁星洒满夜空。
    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
    她很期待。
    第15章 干了件大好事
    翌日天气确实很好。
    许融难得起了个大早,洗漱梳妆,用早膳——一碗鲜香的元宝小馄饨配着腌笋、豆皮卷等四色小菜,半天之后,用午膳——与许夫人、许华章一起,用完小歇一刻,又半天之后,太阳落山了,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院中伺候的粗使下人们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她们已经习惯许融“情伤”之后就是这么一副颓废到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样子,只有白芙知道不是,晚间卸钗环时,她见镜中的许融容颜若有所思,便安慰道:“姑娘别急,萧夫人多半不甘心,想拖上几天也正常。”
    许融点头:“嗯。”
    她心里觉得不是。
    萧夫人不可信也不可谋,但张老夫人是个雷厉风行之人,她放罗二、放许华章,向她许诺并随后去寻萧夫人,都是立时立地,没有一丝拖延,许融不认为她会在最终兑现承诺的时候掉链子。
    许融希望是自己想多了,因此她决定如白芙所说,再等一等。
    这一等,又一天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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