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融差点笑出来, 这是她不觉得罗雁风叽喳烦躁的原因,她也许不合此地时宜,但恰像了她的时代。
    稀奇的是这次太子妃没有再打断她,而是从屏风后传来一声茶盅磕到桌面上的轻响。
    许融循声望去。
    她望不分明, 只听得外厅传来男子清朗的声音:“进来吧。”
    这一片原是专辟为太子妃歇憩所用, 与招待来客的地方不在一处, 喧闹便也传不过来, 人进厅来, 步踏青砖, 啪嗒落地轻响都听得清楚。
    许融猜到了坐在外厅的人是谁——好几个月过去, 太子的声音她有一点记不真了, 但配上太子妃这个线索,答案不问自明,她只是没想到会接着听见另两道声音。
    “臣萧伦参见太子殿下。”
    “学生萧信参见太子殿下。”
    许融惊了一下。
    她和萧信在大门前分手不久, 不知他怎么也会过来,还是跟萧伦一起。
    “请起。”
    太子客气说完,另有一人趋前,声音里陪着轻巧笑意:“奴奉殿下令,前去传召萧镇抚,不想路上听见人说,镇抚的弟弟也来了。奴婢想着,前阵子林内相提及今年顺天府的案首竟有一个出在了世勋之家,可是纳罕,殿下为此也问了两句,奴婢就大胆做主,将他一起请来了。”
    寥寥几语,将前因后果都说得明白,许融也懂了:她不知那位“林内相”何许人也,但“内相”一词对应的乃是外朝的阁老,必是内宫监、局某位大铛。
    国朝内有直隶二行省十三府一百余县千余,一科县试考下来就要出一千多个案首,萧信作为这千分之一,本来就算扬了些声名,也扬不进内宫里去,但他偏偏是宛平县的,顺天府作为京师府制,治下一共就两县,宛平和大兴。
    以府论,萧信的地位陡然从千分之一提升到了二分之一,又在天子脚下,被注意到议论两句就不足为奇了。
    太子身为储君,关注抡才之事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听话听音,他未必十分在意,是去传话的这个内监有心,将他的只言片语也记住了,一有时机,赶忙奉承上了。
    他唯一没明白说的是萧伦前来是主动求见还是受太子所召,但也不难推解:如果是太子召萧伦,他不会敢自作主动捎带上一个萧信,那意味着太子可能是有正事吩咐的;只可能是前者,一家子兄弟,太子见一个也是见,见两个也是见,认真论起来,萧信还是太子问过的呢。
    所以他敢讨这个巧。
    从头理清楚,许融就放松了。
    外间太子与萧伦接下来的两句对答证实了她的猜测,就没什么实质内容,萧伦问安,太子应声,两三句套路一过,就算完事了。
    这个过程里,萧信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
    许融隐隐能看见他的身影,正看着,忽然感觉被戳了一下。
    她回神,便见到罗雁风对着她俏皮地挤眼睛,又捂着嘴小声道:“许姐姐,你别担心,太子姐夫脾气很好的,除了唠叨了点。”
    许融向她笑笑。
    担心么,倒也不算,但一点都不担心,那是假的,太子对罗雁风来说是姐夫,一定程度也能算得上家人,对他们可不是。
    天子一言可决生死,君臣分际如同天堑。
    她在太子妃面前言笑如常,那是因为她无所求,只要不失礼就行了,萧信不是,他要举业要登庙堂,在未来的人君面前如何表现就很重要。
    不失礼只是最低要求,得当也不过算中平,只有出彩才算对得起这个突如其来的面试机会。
    “你在家中是行二么?”
    外厅,太子已经与萧伦走完了套路,这一声显然是问向了萧信。
    许融听见萧信应声:“回殿下,是。”
    很简短利落,是他一贯的语声。
    “几岁开始读书?”
    “八岁。”
    “那也是十年寒窗了。”太子笑道,“你生在这样的人家,能不耽溺于富贵,殊为难得。”
    萧信沉默了一下:“学生不敢当殿下此语。十年里,学生荒废了八年。”
    太子:“……”
    隔着屏风,许融都感觉到他好像惊得呆住。
    罗雁风两只眼睛也瞪得圆溜溜地看过来。
    许融淡定向她点头。
    这瞒不了人的,萧信从前就是没用功,苏先生初见面给他下的评语是“蒙童”,“十年寒窗”这个人设,若是别人说的,当客套话认下来不要紧,出自太子之口,那一点也含糊不得。
    没事时天下太平,对了景发作起来,一粒沙也能硌得人日夜合不上眼。
    “二郎,”这略低一点的声音是萧伦的,他似提醒又似警告,“当着殿下,你胡说什么。”
    “我说的是实话。”萧信冷硬道。
    他其实有一种控制不住的对萧伦的敌意,但在这个语境下,被掩盖得合理了——他就是这样拗,这样敢言,自身性情使然,那就说不上是对兄长不恭了。
    太子于此时失笑,他惊异里带了一点兴趣,道:“哦?那你这个县案首是怎么中来的?”
    萧信一板一眼地道:“学生后来用功了,又拜了一位好先生。”
    “是长兴侯为你延请的?”
    “不是,是内子。”
    许融:“……”
    她想扶额。
    就——也不用这么实诚。
    罗雁风捂着嘴巴小声道:“哇,许姐姐,你这么厉害的吗?”
    许融无奈摇头,不好说什么。
    她总不能冲出去纠正。
    外间在片刻的无言静默之后,终于萧伦忍无可忍道:“二郎,苏先生是父亲寻访到的。”
    萧信这次认得很快:“是。”
    许融眉头松开,露出一点笑意。
    苏先生是萧侯爷找到的,却是由她这个内子延请的,前后两句加起来的意思就是——萧侯爷知道有好先生,也不给萧信请。
    本来萧信那一句还不会叫人多想,萧侯爷是武勋,不在乎文事也没什么,偏偏萧伦补了这一句,越描越黑,等于帮着萧伦把萧侯爷这个渣爹给捶实了。
    许融发现她不用太担心萧信了,他不但能自保,还会坑人,时机抓得稳准狠,自己不沾一点身,却叫对方有苦说不出。
    他那一个“是”又不是反驳萧伦,是认同,萧伦总不能说他不该认同他。
    萧伦显然也反应过来了,接下来一段时间,许融没再听见他说话,只听得见萧信与太子的对答。
    “用功两年就够了?”太子语意里有一点玩味,“那你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了?”
    萧信这次的答话有一点含糊:“差不多吧。学生不敢当。”
    两个回答对应两个问句,中规中矩的,但太子不知做了什么反应,之前说过话的那个内监含了笑,上前一步道:“二公子,殿下跟前回话可不兴这么含一半吐一半的,您也是大家子出身,应当知晓这个礼数呢。”
    萧信终于道:“学生是去年定亲以后,才始闭门读书的。”
    也就是说,这个“差不多”的意思不是太子说的两年,而是一年。
    太子陡然朗笑出声。
    “不愧是案首口声!”太子笑道,“孤原来小瞧了你。”
    萧信躬了躬身:“学生惭愧,先生说了,学生根基太浅,如今虽然悔悟,别无他法,只有以勤补拙。学生因此在先生的教导和内子的督促下,昼夜不敢懈怠,一日掰作两日使,殿下先说两年,原也没有说错。”
    太子忍不住又笑了:“你倒算得实在。”
    许融:“……”
    她笑不出来,是真的有点想出去捂住他的嘴了。
    萧信这一段应答堪称教科书般的完美,又诚实,又谦逊,又不失少年案首该有的意气锋锐,顺道拐个弯还给太子圆了话。
    老道得完全不是他在萧侯爷和萧夫人跟前的样子。
    唯一的问题是,他为什么又要把她带上。
    许融不得不意识到,她之前胡诌的话应该是叫他听见了,但他明知道那完全当不得真,却偏生出一股投桃报李就是要带她出场的执意。
    ——世上有三样东西是无法隐藏的,爱、咳嗽和贫穷。
    脑子里刚冒出这句不知从哪儿看来的语录,许融就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外间不知听没听见她这点动静,总之太子是注意到了萧信的二度提及,笑道:“看来你不但拜的先生好,家中也有内助之贤了。”
    许融原来正要端起茶盅将喉间的痒意压下去,听闻这一句,不觉捏紧了盅身,心下隐隐有种恼人预感——没人和他说,他自己都要说,现在太子终于主动递了这个话音,那还得了。
    果然,很快,她就听见萧信认真地道:“不敢有瞒殿下,学生与内子日夜不离,恩爱不移。”
    第61章 急与不急
    ……
    许融眼神放空。
    怎么讲, 就是好气又好笑。
    知道他忍不住要秀,不知道他能秀这么大。
    谁跟他日夜不离了——亏他敢说。
    许融想着,忽然觉得手背又被戳了下, 她一转头,只见到罗雁风捧着苹果脸望她,眼神里写满羡慕。
    许融干笑, 只好接受了这份羡慕,假装萧信说得一点也不错, 他们就是有这么恩爱。
    心下则决定不能再由着他了, 明着摊牌不好措辞, 那侧面也该点一点他,趁着时候还来得及, 早点叫醒了他。
    她回神再听时, 总算萧信编完那一句,也消停了,以太子之尊也不会多过问人家女眷,他们转而说起了苏先生, 许融顺带听了一耳朵, 倒惊了一下。
    她知道苏先生学问大, 不知道他是正经的两榜进士出身, 想做官随时有的做, 只是他当年选官后只做了两三年, 就辞了回去家乡书院了, 此后一直潜心治学, 在教书育人这个领域里,连太子也听过他的声名,点头:“确是一位名师。圣上还曾有意下旨征辟他, 听说他志不在此,才罢了。”
    又向萧信道:“难怪出你这样的高徒了,你不可辜负了这份机缘,下个月府试,孤会留意出榜的名单。”
    是要等着看他府试成绩的意思了。
    萧信躬身:“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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