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朴仿佛知道他们会如何选择,他的眼睛盯着代直:“我平生没有跪过外人,今日跪你,不为原谅,只为托付……”
    代直缓缓从姜朴怀里接过了孩子:“卑鄙的主人,绝不会有忠贞的奴仆。他们为你做了证明。你杀过我诸多兄弟,我不会原谅你,但……我接受你的托付。”
    “为什么?”姜朴问。
    “因为你是个真男人,我也是,这是男人对男人的托付。”代直说得斩钉截铁。
    姜朴长长出了一口气:“谢了……”
    说出这两个字,姜朴已经将一把匕首刺入自己前心:“我死之后……你拿我的头送给田氏,可得千金……算我最后补偿你的……”
    代直见他自杀,也没有阻止:“我说过,你我之间的恩怨,已经一笔勾销,你已不欠我什么。唯独这个孩子,你有什么要对他说的?”
    姜朴轻轻摇头:“没有,他长大了,会有自己的命运。”
    代直问:“难道你不想让他恢复姜氏的国主之位吗?”
    姜朴脸上泛起一丝轻蔑的笑容:“姜氏在齐国几百年,该亡的,总会亡,我只希望他快乐地生活下去……我要去见先祖了,我可以自豪地告诉他,我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代直还想问些什么,却发现姜朴已经闭目而逝。
    第二天,这座无名小村的后山坡上,多了三座新坟,代直的家里,多了一个初生的婴儿,这里的几户人家都是随着代直一起做过盗贼,一起遭姜朴追杀,一起逃进泰山来的,他们尊敬代直,没人想把这件事说出去。
    于是小村子里第一次传出了婴儿那响亮的哭声。
    村子里的人都围过来,看着这个初生不久的婴儿,一个脸上有刀疤的汉子问代直:“老大,我们真的要养活这孩子吗?”
    “你们怎么想的?”代直问。
    一个没了右边耳朵的汉子回答:“他是姜朴的儿子,而我们和姜朴有很深的仇恨,为他抚养儿子,说什么心里也不会安生,好像对不起死去的兄弟。”
    代直把孩子往他怀里一塞:“那你去把他扔到山涧里,喂狼。”
    那汉子立刻呆愣住:“老大……这……这……”
    代直突然大笑起来,点着他们的脑袋:“你们这些笨蛋,知道我为什么要答应姜朴,替他养大这个孩子吗?”大家都摇头。
    “我们和姜朴仇深似海,可是姜朴死了,人家自杀的,这个仇找谁报去?”
    刀疤脸看看代直,又看看孩子,恍然大悟:“老大是说,找这孩子报仇……”
    代直笑得很邪恶:“在他长大的过程中,我要让他受尽人间磨难,我要让他后悔做为姜朴的儿子生在这个世上,哈哈哈……”
    “老大,这太阴险了吧……”
    “老大,你真打算这么做吗?”
    “老大,怎么说他还是个孩子……”
    “闭嘴!”代直大吼:“你们脸上的表情,不也和老子一样吗?”
    “哈哈哈哈……”一伙盗贼大笑起来,把这个满月的孩子围在中间,好像一群恶狼盯着一只初生的小羊……
    岁月就如同那山中的流水,看上去总是一样,可其中所夹杂和渗入的东西,永远都会不同。一样的岁月,不一样的人。
    但人们对于岁月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光阴似箭。
    十四年一晃而过,泰山之中花开花落,云起云灭,每一处的景物都在按着上天的安排,在不断地循环变幻。
    那三座坟墓边上封植的小树,已经有人的大腿粗细了。
    姜容盘起双腿坐着,双手交叉在胸前,眼睛也不睁,好像睡着了一样,丝毫没有理会代直那几乎要杀人的破锣嗓门,而是沉着冷静地问:“代直叔叔,我的先祖姜太公当年真是用直钩钓鱼的吗?那怎么可能钓得到呢?他要是总钓不到鱼,为什么没有被饿死?”
    “他没饿死,是因为总会有像你一样笨的傻瓜呆头鱼上钩啊!”代直看样子要气疯了。他指着四平八稳坐在陷阱底下的姜容:“臭小子,不要每次掉进去,都拿你的祖宗来岔开话题,你这是第三次了吧……”
    “第四次!”姜容一点也没有愧疚的意思,回答得理直气壮。
    代直仰天长叹,壮怀激烈:“我怎么教出你这么个笨蛋徒弟啊。稍微有脑子的人,也知道这里一直都有陷阱,就算是头猪,也不会掉进第二次的,而你却是第四次了……”
    姜容这才抬头,一脸无辜的样子:“谁让这陷阱上每次铺的东西都不一样?第一次是树叶子,第二次是草,第三次是苇叶,而这次最离谱,居然铺了张席子。”
    他显得非常气愤:“席子本来就是让人坐的啊……”
    代直已经完全无语了,只能对着姜朴的坟作了个揖:“姜大公子,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要自杀了。你太有先见之明了,你甩给我的哪里是个儿子,分明是口黑锅啊……”
    代直几乎可以肯定,姜朴正在坟墓里鬼笑。
    姜容的声音从陷阱底下传上来:“代直叔叔,把我弄上去,我饿了。”
    “自己爬上来,如果爬不上来,就饿死在底下好了。”代直居然头也不回的走了。
    姜容听着代直离开,一点也不着急,舒舒服服地躺在那张席子上,看着陷阱上的天空:“这算不算是井底之蛙呢?”
    没过多久,地面上有声音传来,然后一个小脑袋从陷阱边上探了出来,那是一个小姑娘,也就十岁左右的样子,一对大眼睛总是笑眯眯的。
    这小姑娘趴在陷阱边上:“喂,姜容哥哥……”
    姜容立刻蹦了起来,向上挥手:“杜鹃妹妹,我就知道你会来。”
    杜鹃从上面系下一条绳子,绳子绑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有半只烧鸡,两个野菜饼子。
    “背着我爹偷来的,快吃吧。”
    姜容一点不客气,唏里呼噜,把烧鸡和饼子吃光了,杜鹃把绳子另一头绑在坟墓边的树上,姜容爬了上来。
    杜鹃收了篮子,问姜容:“姜容哥哥,你为什么总是到这里来玩?”
    姜容回答:“因为我想和我爹说说话。”杜鹃眨眨眼睛:“我知道,代直伯伯和我爹他们对你不好,你就来这里,向死去的人倒苦水。唉,说起来,你还真可怜呢。”
    姜容坐在坟前,嘻嘻一笑:“我可不是倒苦水,我是要告诉爹,不管别人怎么对我,我都要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就像我的先祖姜太公那样,不,最好超过他,哈哈……”
    杜鹃吐吐舌头:“我听爹他们说过,姜太公是个不得了的人,这村里每个人都比你厉害,你怎么超过姜太公呢?”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就是这么想的,而且一定能做到。”姜容信心满满。
    杜鹃使劲点了点头:“嗯!姜容哥哥,我觉得你也可以做到。”
    两个孩子一边说一边笑,玩得很开心,夕阳落在坟头上,每片草叶都闪着金光,一阵风吹过,漫山遍野的野草如同金色海波一般,起伏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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