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令人惊讶,您恢复得这么快。照顾您的人一定很棒。
    谢谢你,医生。阿蒙边答复,边系上衬衫纽扣。
    我得说,您的健康状况比之前还要好。定是健康的饮食与体重减轻帮助您快速恢复起来。
    阿蒙笑了笑。回办公室的前几个晚上,阿蒙从衣柜里拿出他的制服。套上裤子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身体发生了巨大变化。他知道体重有些下降,但并不知道自己整整小了两个码。衬衫也变得过于宽松。他即刻订购了一套适应现在体型的新制服。
    您的肝脏状况也有所改善。或许减肥能帮助您的腿愈合得更快,毕竟腿部承受的压力变小了。我想您很快就可以自由行走。您有每天练习吗?
    只要一有时间,我都在。
    很好,请继续这样做。您能活下来真是非常幸运。
    忽然,阿蒙的脑海里浮现出弗雷德里克的身影。在被袭击的所有同事中,阿蒙诧异弗雷德里克竟是他第一个想到的人。
    「那个混蛋...」
    阿蒙走出医生办公室,关上了门。走在医院的白色走廊,阿蒙想起弗雷德里克最近也被送进了同一家医院。他的伤势比起阿蒙要严重得多,不得不被送来进行更全面的检查。阿蒙走到护士站时,停下了脚步。他可以向他们询问弗雷德里克的病房号。
    我为什么要去看望他?阿蒙自我思忖。
    「为了嘲讽他的不幸?为那个混蛋还没死而生气?」
    过去的那些事儿如同一团乱麻。探望弗雷德里克能带来什么好处?如同一个潘多拉魔盒,他的好奇心会带来更多的麻烦。但或许也会带来某种程度的宽慰。
    「最好得在那个混蛋死之前见见他......」
    弗雷德里克不能完全康复,再也无法作为顶级飞行员为纳粹效力。到头来,他也尝到了报应的苦果。这是阿蒙离复仇最近的一次,如果幸运的话,阿蒙可能还会遇到那个几乎毁了他一生的人。
    英格丽德
    「见到她真得好吗?」
    阿蒙沉思了一会儿。弗雷德里克同他都在死亡边缘徘徊。这样的机会再也不会有了。
    阿蒙下定决心,走到护士站,询问弗雷德里克的病房号。
    弗雷德里克听到敲门声后,睁开了眼睛,转头向门口望去。
    请进...
    阿蒙的出现让他大为震惊。弗雷德里克尝试用手支撑住身体,努力坐起身。
    不用起来了。阿蒙说。
    弗雷德里克随及缓缓躺了下去,眼睛还盯着他的老朋友。阿蒙在床边放下一张简易木椅。
    听说你从维也纳失踪了一阵......
    我上星期就回来工作了。阿蒙一边回答,一边咕哝着坐下。他把拐杖放在椅子旁边,往前伸直伤腿。
    弗雷德里克点点头。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如你所见,我没有你那么幸运。我也许还没缠满绷带,但内里混乱不堪。
    阿蒙上下打量着弗雷德里克。乍一看,弗雷德里克似乎非常正常。但阿蒙确实从其他官员口中得知,他正在遭受伤后后遗症,比如脊柱、关节持续的疼痛和一些视力问题。
    他们一直在给我做检查,安排未来要动的手术。希姆莱叔叔还没放弃,所以我就得一直困在这儿......
    阿蒙环顾四周,看到许多可能是政府高官送来的花篮。每个人都前来关心弗雷德里克这个新的纳粹英雄。但阿蒙比谁都了解弗雷德里克,他绝不会喜欢这样的关注,宁愿做一个默默无闻的精英。
    你恢复得不错。我听说你的伤势相当严重。弗雷德里克最终开口。
    运气不错罢了。
    听医生说,你住院期间有个漂亮同伴在照看你。想不到你生活中还有这样一位靓女,你把她藏了多久?  弗雷德里克以一种戏谑的方式问道。
    没你那么幸运。阿蒙回击。
    弗雷德里克立刻听出阿蒙声音中的恼怒。
    幸运?是吗?  弗雷德里克笑着说。
    她不来照顾你吗?
    谁?
    弗雷德里克与阿蒙冰冷的蓝眼睛对视。那双眸子依旧充满愤怒。
    「终于来了(The  time  has  finally e…)...」
    弗雷德里克的脸色变得僵硬。他耷拉着脑袋,低头看着放在腿上的双手。阿蒙的内心瞬间警觉,即将要听到某种不愉快的消息。
    从我们相遇的那天起,我就一直想告诉你...
    她死了吗?  阿蒙脱口而出。
    弗雷德里克抬头盯着阿蒙。
    你希望我俩都去死,是吗?我还活着,就躺在这里,你会不会......
    她死了吗?  阿蒙再次问道,打断了弗雷德里克的话。
    弗雷德里克把头转向窗外。长久的沉默笼罩在病房里。
    死亡对她来说,也许是更好的选择。弗雷德里克最终说到。
    阿蒙心头一惊,对这个答案感到困惑。
    弗雷德里克向右转身,伸手从旁边的抽屉里掏出烟和打火机。尽管医院有健康限制,阿蒙并不打算阻止他抽烟。
    她早就不在奥地利。几年前我就把她送到瑞士去了。弗雷德里克吸入第一口烟后说道。
    瑞士?
    她身体不好,莫尼。她......
    弗雷德里克迅速将烟放在唇边,又深深地吸了一口。
    我们结婚后没多久,她就开始频繁出现神经衰弱的症状。起初我以为是由于流产的缘故。她非常想要一个孩子,但我们一直没有得到上帝的祝福。再加上战争的开始,本就影响了很多人心智。
    等到她的状况干扰到她的工作,我才注意到她的问题很严重。她变得难以预料,经常情绪失控……有时还会对我人身攻击。
    我试图隐瞒她的病情,连她的家人都瞒着。到最后,我不得不寻求医疗救助。她被诊断出患有躁郁症。
    阿蒙瞠目。他紧紧握住自己的双手,指甲深深地刺进掌心。
    是的,莫尼。你知道关于精神失常者的政策会是什么。
    可是,她怎么......怎么会......  阿蒙问道。
    在所有我们认识的人中,英格丽德......怎么会是她?
    她一直都有点奇怪...这也可能是她躁郁症底色的一部分。我总在想,她的家族是不是也有这种病。但我不敢进一步深入调查,担心会将她的病情公之于众。
    英格丽德自己都不太明白。她经常忘记时间,忘记自己无法解释的行为背后的原因。她的症状过于明显时,我先是把她安置在乡下,由护士照顾着。没过多久,政府开始大力实施安乐死计划。我不得不冒着风险,把她送到瑞士的一家疗养院。
    你如何把她送到瑞士?
    那真得太难了。大量的贿赂、买通黑市与秘密渠道。你知道,即使是在战争期间,要让一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也是一件很费劲的事。
    阿蒙突然想到海伦。
    「是的,总会有渠道,只要你处理得当......」
    我确保英格丽德能得到持续的照顾。说实话,飞越俄罗斯上空的时候我就想死掉。在空中被炸成碎片,也是一种幸福......
    阿蒙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握紧的双手。
    我会恳请叔叔把我派驻到俄国边境。回维也纳对我来说太难受了。弗雷德里克说着又吸了一口烟。
    你想求死,对吗?  阿蒙问道。
    求死?哈......莫尼,长久以来,我就根本没活过。跟英格丽德一起困在隐秘的地狱之中。我想,这是我为自己的罪孽付出的代价…
    一滴泪水从弗雷德里克的脸颊上滚落下来,随及他把头转向窗外。
    他是在请求原谅吗?这就是背叛者的下场吗?现在的我感到满意了吗?
    一切皆是如此的虚无。
    两人彼此无言。
    坐在回家的出租车后座上,阿蒙感到浑身乏力,仿佛自己恸哭了好几个小时。然而他的头脑却很清醒,无数的念头如潮水一般向他涌来。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东西,重又浮现出来。
    母亲和叔叔相继离开后,阿蒙从没将自己的情感和信任交予他人。即使在学校,阿蒙也和大家保持一定的距离。某种程度上说,军旅生活很适合阿蒙。他的日子被无休止的操练填满。闲暇时间则在声色犬马的喧嚣中度过。他把自己的情感隐藏起来,没有人知道真实的阿蒙。
    直到他与英格丽德那双精致的眼睛对视的那天,阿蒙才放松了下来。英格丽德完完全全占据了阿蒙的身心,在此之前,还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够做到这点。她不仅有一张漂亮的脸蛋,还拥有不可思议的智慧和聪明。她和阿蒙都耽溺情爱,繁忙的工作中只要一有时间,两人就会在床上激烈地翻云覆雨。他们同样热衷于为第叁帝国献身,和她在一起,非常契合他作为纳粹德国党卫军军官的生活。阿蒙信任英格丽德,无法想象没有她在的日子,哪怕少一天也不行。向她求婚的那一天,阿蒙觉得自己终于可以组建一个家庭,获得前所未有的稳定感。
    一想到英格丽德如今的样子,阿蒙不禁打了个冷颤。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有没有注意到她这一面?阿蒙试图梳理过往,却只能回忆起一些片段。他人生的那一篇章似乎被自己刻意抹去。讽刺的是,他唯一清晰的记忆就是那天他试图射杀弗雷德里克。事发后,阿蒙立即离开奥地利,前往德国,他无法忍受自己所受的屈辱。在得知英格丽德同弗雷德里克结婚的消息后,他暗自诅咒他们的结合。这一次,阿蒙彻底关闭自己的情感闸门。
    阿蒙望着窗外,试图回忆起英格丽德。知道她的近况后,他不禁想起他在安乐死计划初期目睹的一位精神病人。种族净化对第叁帝国至关重要。他曾经爱过的女人,激进的奥地利纳粹活动家,现在丧失了理智,被视作为浪费资源的废物。
    「我能做到跟弗雷德里克一样吗?」
    出乎意料,他觉得自己不会。
    「但,若是海伦呢?」
    他冒着一切危险让她呆在他身边。准确来说,是阿蒙把她勒索到奥地利。如果她还有选择的余地的话,绝不会跟着他。或许她跟他在一起的生活并不愉快。但不管喜欢与否,海伦依旧和他在一起。她从未背叛过他的信任。甚至,她也救了他的命。
    「多么讽刺啊...  我竟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一个犹太人......」
    阿蒙把头往后一仰,靠在坐垫上。如果他最后娶了英格丽德,阿蒙便不会去波兰。他也不会得到普拉绍夫集中营指挥官的职位。他不会在一列等待成为佣人的女孩中遇到海伦。阿蒙想着那些在英格丽德之后的女人。她们的面容模糊,似乎是一个个没有面孔、没有名字的人。
    「分文不值的女孩...」
    最后,只有那一个人。
    「海伦...」
    阿蒙打开前门,走进公寓。海伦站在椅子上,正在为客厅的一扇法式木门安装上新的窗帘。看到她,他感到一种奇怪的放松,如同一个孩子回到了母亲身边。海伦转身看到指挥官,迅速从椅子上跳下来。
    阿蒙脱下帽子,海伦跟往常一样,伸手准备接住。但阿蒙突然反悔,重新带上帽子。
    我们去散步吧。我想锻炼一下。现在就出发,在空袭警报前回来。
    海伦犹豫了一阵,但很快就点点头,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拿上自己的外套。
    几分钟后,海伦发现自己正和指挥官走在维也纳傍晚的街道上。他的步伐变快了。一个月后,他就无须借助拐杖,海伦抬起头来,看到傍晚依旧明亮的天空。她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初春空气中的温暖甜蜜。又一个季节即将到来。她的生活也在继续......和他一起。
    海伦的胳膊突然被指挥官粗暴地往后拽,、与此同时,一辆汽车鸣笛驶向海伦。它从海伦的脸旁疾驰而过,离她只有几英寸远。海伦差点摔倒在地,但阿蒙及时抓住了她。
    你疯了吗?看着路!  阿蒙责备她。
    海伦感到无比的尴尬。白日做梦的白痴......她低着头,默默地跟着指挥官。走了几分钟后,他的脚步在一栋建筑物前停了下来。她抬头看向店铺招牌。
    「书店?」
    指挥官打开门,率先走了进去。海伦跟着他走进一个舒适的小空间里,周围都是高高的书架,书架上的书一直堆到天花板。海伦看着指挥官在书架间走动,扫视着陈列在他面前的众多书籍。海伦也环顾四周,手指触碰封面,阅读它的德语书名。海伦并不知道指挥官曾来过这儿。阿蒙思忖中枪那晚,他买的那本书最后落在哪了。也许还在他的车里,不得不被一并拖走。他拿起之前买过的那本书。
    阿蒙转过身,并没有看到海伦身影。他走过两个书架,发现海伦正在看书。阿蒙喜欢偷偷看着海伦,观察她处在自然放松的状态。他知道她在躲避着自己,她从没有在他面前笑过。和阿蒙一样,真正的海伦被掩藏了起来。在这短暂的私密时刻,阿蒙得以看到海伦毫无防备的样子。她脸上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当他逐渐靠近,海伦抬起头来,她的表情发生了变化。高墙再次出现。阿蒙有些难过。
    你喜欢那本书吗?
    海伦捏着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虽然指挥官不会因为回答错误而揍她,尤其是在这样的公共场合。但每当他询问,她都会下意识地感到害怕。对他的恐惧要持续到何时呢?
    阿蒙上前一步,从海伦手中轻轻接过书。他走到书店老板坐着的前台,买下了两本书。海伦站在他身后,安静地看完整个交易过程。
    阿蒙一言不发,转身把书递给海伦。直到她认出那熟悉的橄榄绿色封面,海伦才清楚指挥官购买另一本书的含义。他在用自己奇怪的方式送她一份礼物。海伦跟着他走出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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