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好意恰好下楼,便觉得有些奇怪。
    他们这地方出家人是不来的,就连平时化缘也不会经过这里。
    所以楚腰馆的人都是到庙里去献香资。
    看这小和尚的穿着打扮应该是走了很远的路,想必是外来云游的和尚。
    不知他站在门前要做什么,但肯定有什么事,否则不会站着不走的。
    苏好意因此走上前,行了个佛礼问道:“小师父,不知你可有什么事吗?”
    小和尚红着脸还礼,他被那些姑娘们逗的害了臊臊,看书苏好意是个男子才多少好些。
    “多谢施主动问,小僧法名元觉……”小和尚的嘴唇有些干裂,说话的时候总是忍不住用舌头去舔。
    “小师父稍等,”楚腰馆去拉水的车刚好回来,被苏好意叫住了,舀了一瓢水递给小和尚:“请先喝口水。”
    “阿弥陀佛,施主真是菩萨心肠。”小和尚谢了又谢,将水瓢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
    将水瓢还回去,小和尚用灰布衣袖擦了擦嘴,朝苏好意腼腆地笑了笑,才又接着往下说:“小僧来这里是要寻个人。”
    “小师父要找谁?这里的人我都认识。”苏好意心里也有些好奇,毕竟出家人到他们这里来找人是很少见的。
    “小僧也是受人之托,来这里寻一个叫姹儿姨的。”小和尚说。
    “那是我娘,”苏好意忙说:“能否同我说呢?”
    “这个……”小和尚似乎有些为难:“小僧不是信不过施主,实在是那位师父临终前托付我一定要当面跟姹儿姨说。”
    苏好意的眼皮跳了两跳,心里觉得不好。今天早上,姹儿姨早起的时候还同她说夜里梦见了妙哉,说他要来见自己。
    “敢问小师父,你说的那位师父法名叫做什么?”苏好意忍着心中的不安问。
    “小僧是出来云游的,经过绛州的时候,在金蝉寺遇到了一位师父,法名妙哉。”小和尚如实回答。
    苏好意脑袋里轰地一声,身体也僵了。
    这么多年,舅爷爷都没有再现身,姹儿姨一直在等着他,甚至怕他回来找不见自己,所以这么多年都没离开。
    “妙哉师父临终前托付了小僧一些事情,需得当面向姹儿姨交代。”小和尚是个一根筋,否则妙哉也不可能把遗愿托付给他。
    “小师父,真是多谢你了。”苏好意忍着心中的悲伤,客客气气地对元觉说:“这一路实在辛苦,只可惜我们这样的地方不方便请您进去。这样吧,咱们到对面的茶棚坐坐,我把我娘请出来跟你见面。”
    大夏国人崇佛,茶棚的婆婆见到小和尚也非常礼遇,主动端了茶上来。
    苏好意跟婆婆打了招呼,回头去找姹儿姨。
    到如今她与姹儿姨相依为命已经整整十年了,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难以启齿过。
    “你不是要出门吗?怎么又回来了?”姹儿姨正在绣一幅观音像,见苏好意进来有些意外:“怎么不说话呀?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脸色这么难看。”
    “娘,外头有人要见你,”苏好意艰难地开了口:“你去见见吧。”
    “什么人啊?把他请进来不就得了。”姹儿姨不怎么当回事。
    “他……不方便进来,”苏好意没勇气把真相说出口:“他是个出家人。”
    姹儿姨手里的针扎偏了,险些扎到自己。
    她有些慌乱地起了身,像是要找什么,最后却只是扯了扯衣襟。
    “是那个死秃驴来了吧?”姹儿姨的声音发紧,尽管那语气里带着恨意,却也只是女人家的埋怨。
    “您去看看吧。”苏好意心里疼得厉害,连呼吸都得控制着:“我让他到对面的茶棚里去等了。”
    姹儿姨抬手整了整鬓发,走到门口又返回去,拿了柄团扇。
    苏好意紧跟着她,下楼的时候主动扶着姹儿姨,能感到她的手臂在微微颤抖。
    到了门前一眼就能望到路对面,姹儿姨看到那里坐着的是个小和尚,脚步便慢了下来。
    元觉早已站起了身,等姹儿姨走到跟前,他便双手合十问礼。
    姹儿姨还了礼,坐下后问道:“不知小师父找我有什么事?”
    “小僧在绛州金禅寺的时候遇到了妙哉师父,他坐化前托付小僧将他的骨灰带到天都来,当面教给你。”元觉说着从他的竹背篓里拿出一只四方匣子来。
    “你说什么?”姹儿姨使劲侧了侧耳朵:“你说妙哉他……坐化了?”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妙哉师父他的确已经圆寂了。”元觉说着又行了个佛礼。
    姹儿姨看着桌子上那只木匣呆呆发愣,那感觉就像是被快刀在心上割了一下,因为刀子太快,起初都感觉不到疼痛。
    苏好意只能忍着伤心去轻轻地推她,低声唤道:“娘!娘!”
    又缓了好一会儿,姹儿姨才伸出手去捧住了那匣子。她的手很僵硬,所以动作显得很笨拙。
    “他……还说了什么?”姹儿姨的两眼很空洞,无论如何也不能聚焦:“他还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吗?”
    “妙哉师父只说他的骨灰得你来扬,”元觉眨巴着眼睛说:“别的就没有了。”
    苏好意也不知道姹儿姨听清楚了没有,只见她僵硬地点了点头。
    然后就抱着那个匣子木然转身,像痴呆了似的一步一顿地往回走。
    “元觉师父,实在多谢你!”苏好意把身上的银子拿出来硬塞到小和尚手上:“我先陪我娘回去,你若有事寻我,就到这里来找苏八郎。”
    姹儿姨旁若无人地走回了楚腰馆,在众人费解的目光中回了房间。
    苏好意跟着她进门,却被轰了出来。
    姹儿姨将房门从里面反锁,苏好意不放心就在门外等着。
    过了许久许久,姹儿姨房里响起了琵琶声,是众人都没听过的曲子。
    姹儿姨许久不弹琵琶了,上一次弹,还是去年送崔千户。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
    相思与君绝。”
    第201章 公子快去救八郎
    姹儿姨把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三天,房中琵琶声渐弹渐低,却始终不曾完全断绝。
    到后来,已经如轻烟般渺渺,听得人心疼。
    苏好意在房门外整整陪了三天,只是抽空胡乱吃口饭,轻易不敢擅离。
    睡觉也就在姹儿姨门外临时搭了张床。
    楚腰馆也连着歇业三天,姹儿姨这幅样子哪里还能听那些欢歌笑语声?
    苏好意想起戏文里那句“情深不寿”来,以前不大懂,如今却无师自通了。
    用情至深必然伤身,的确容易生病减寿。
    好在三天后,姹儿姨开了门。
    苏好意就在门外,见门开了,急忙迎上去叫了声“娘”。
    姹儿姨明显瘦了,像一株清瘦的梅树,嗓音哑如断玉,粗糙中带着旧日的清润:“我无事,了了这份宿孽,也算完了这辈子的情债。世上再无他,我也不必挂念了。”
    姹儿姨摇摇欲坠,苏好意连忙扶住了她,说道:“娘,你累坏了。我叫人给你拿些吃的喝的,你用些茶饭再好好睡一觉,慢慢把精神养足了。”
    “我要先洗个澡。”姹儿姨道。
    “饿着洗澡可不成,”苏好意劝道:“还是先吃点东西吧!实在吃不下,喝点粥也好。”
    “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姹儿姨伸出手拍了拍苏好意,她的指尖很凉,带着倦意:“不洗漱我吃不下去。”
    苏好意只能顺着她,亲自去准备洗浴的水。然后叫了软玉和莺哥儿陪着姹儿姨。
    众人虽然都不明白姹儿姨到底是因为什么如此伤神,但是谁也不胡乱打听。
    相处了这么多年,早就清楚了她的脾气。她想说的不必问,不想说的问也不会说。
    何况姹儿姨这样的身份,经历多是必然,过多追问便不是真的关心,而是揭伤疤了。
    这边姹儿姨去洗澡,苏好意忙亲自到厨下叫人安排吃的,专要易消化又合口味的。
    厨娘做了两人的份,说道:“八郎这几天也没好生吃饭,你陪着姹儿姨用些,她也能多吃些。”
    姹儿姨说自己放下,还真就拿出放下的样子来。
    洁净了身体换上干净衣裳,一顿饭也吃得有滋有味。
    苏好意大感安慰,细一想自己的娘从来都是干脆利落的性子,做什么事都不拖泥带水。
    自己真是由衷的佩服。
    吃过饭,还不到正午,姹儿姨说要睡。
    苏好意忙叫人收拾了桌子,亲自给姹儿姨铺好床。
    如今天气不凉,只需盖一条薄被就好。
    苏好意为了让她睡得安稳,特意把床帐放下来。
    刚转过身准备出去,姹儿姨忽然开口:“丫头,女人一生总要遇见一个人。你要记得,缘来的时候不必推拒,缘尽的时候不必强留。一旦下定决心,便要义无反顾。但他若不爱了,你一定要尽早抽身。”
    苏好意愣了一会儿,才答应道:“我知道了,娘。”
    这是姹儿姨第一次如此郑重地跟她讲这事,苏好意其实并未领悟多少。
    别看她自幼见的便是风花雪月,但其实于情之一道甚是懵懂。
    大约是见过了太多逢场作戏,也见过了太多儿女情长,反倒矛盾得不知如何是好。
    更何况,她一直顶着个男子的身份。
    苏好意不是个自寻烦恼的人,所以转身就把这事撂下了。
    不管怎么说,姹儿姨此时已经平静下来,对苏好意来说就是最大的幸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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