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梁白玉是真没话讲了。
    陈砜便没有再停留。
    梁白玉坐在院门口的门槛上面,托腮望着门前那棵桃树,他望了很久,眼睛酸涩了才合上眼。
    缓了缓,梁白玉起身拍拍西裤上的灰尘,慢慢悠悠的往前走,迎面过来一辆自行车,是不知道从哪来,还是要上哪去的张母。
    梁白玉让到一边。
    张母没往旁边骑,直冲着梁白玉的方向而来。
    梁白玉索性就不动了。
    那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在他瞳孔里逐渐放大,他眯起了双眼。
    自行车撞上他的前一刻,一股力道将他拽开。
    他在张母连人带车倒地的响动里扭过头,看向抓着他的男人,惊讶道,“你怎么还没走?”
    陈砜皱着眉头:“怎么不躲?”
    “忘啦。”梁白玉没有半分惊慌失措。
    “你要不要,”陈砜没管张母,他松开拉着梁白玉的手,犹豫着说,“跟我上山?”
    梁白玉凑近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村里不太平。”陈砜避开他的问题,“你今天最好躲一躲。”
    梁白玉“哦”了声,离他更近,呼出的气息喷洒在他薄薄的唇上:“那明天呢?”
    “明天的事,明天说。”陈砜后仰头,一板一眼道。
    “有道理。”梁白玉的眼睛弯成月牙,“那你带我回家吧。”
    陈砜愣住。
    “改变主意了?”梁白玉笑容不变。
    “不是。”陈砜转过身,“走吧。”
    梁白玉跟着陈砜上了山,他什么生活用品都没带。
    陈砜进门就给梁白玉打水,让他洗手。
    梁白玉途中摔了一跤,手上擦伤了,伤口里还有细泥和碎草屑,他把手伸进翘皮的蓝色塑料盆里。
    陈砜将毛巾放到旁边,自己忙去了。
    梁白玉洗好手,无所事事的找了个凳子坐着,没一会就趴在桌上睡了过去。他是在一阵饭香里醒来的,意识清醒了,身体却懒得动。
    直到陈砜喊他吃饭。
    陈砜没上桌,他端着碗去屋里照顾他爸。
    梁白玉一个人吃的午饭,他只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逗脚边的小黑狗玩。
    “你和我很熟吗,就往我这凑。”梁白玉伸出一只脚,不轻不重地踢了踢它,“怎么一点戒备心都没有。”
    小黑狗两只爪子搭在他被树枝刮花的皮鞋上面,脑袋蹭他裤腿。
    “讨好我做什么,”梁白玉弯腰,做出要抱它的手势,却只是摸了摸它,“傻狗。”
    屋里传出清脆声响。
    小黑狗冲着关闭的门叫个不停。
    梁白玉安抚地挠挠它的下巴,站起来往外走。
    “啊呀,”他停下来,自言自语着说,“我得把我自己吃的碗洗了,不然多不礼貌。”
    陈砜不清楚门外的事,他把墙边的簸箕笤帚拿过来,清理地上的碎片和饭菜。
    “我叫你别去找他了,你倒好,跑下山替他出头。”陈富贵气得直拍桌子,“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还把人往家里带,你可真了不起,儿子,你厉害啊,”陈富贵笑出了声,他把柜子上的日历本砸出去,“你现在就给我挖坟去!我死了一了百了,省得看你犯蠢!”
    陈砜将日历本捡起来,擦掉上面的饭粒。
    “你从小到大扯过几回谎?啊!”陈富贵一张脸青里泛灰,“现在为了那么个人,一次扯几个慌,你就不怕你妈从地底下跑上来骂你?”
    陈砜扫好地,开了口:“他是无辜的。“
    “你又知道了?“陈富贵看儿子的眼神像看一个往火坑里跳的盲人,他心惊肉跳,很不安,“那孩子说的你就信?你们是认识几十年了还是几辈子了啊,知根知底什么都一清二楚?”
    陈砜提着簸箕往门口走。
    陈富贵气过了头,不乱吼了,他冷哼道:“别想你老子我跟你串通一气,等村长来了……”
    “爸,这不是小事。”陈砜绷着脸打断,“你不帮我,他会被带走。“
    “带走就带走,真不是他干的,派出所的人自然会放了他,轮不到你救苦救难普渡众生。“陈富贵说。
    陈砜摩挲草编的笤帚把手:“我怕派出所的人还没来,他就生死不明。”
    言下之意是,遇害了,尸体都找不到。
    屋里寂静无声。
    过了好一会,陈富贵说:“叫他进来!”
    “过会儿。”陈砜打开门,“他还在吃饭。“
    末了说:“我去给你重新盛一碗。“
    “谢谢爸。”
    陈砜关上门时说了一句。
    陈富贵瘫在床头,细想去年给祖宗上坟的时候是不是少磕了头,老陈家才会招惹那尊煞星。
    不行,他还得再撑一撑,必须把儿子拖离火坑。
    明年就给儿子张罗对象,把婚结了。
    陈砜没在堂屋见到青年,他快步出去,循着水声去厨房。
    梁白玉在洗锅,灶台上都是水,乱糟糟的,他回头看陈砜,娇软着笑:“我把碗洗了,顺便洗一下锅。”
    陈砜走到水槽边,把笤帚里的垃圾倒进桶里:“放着吧,别洗了。”
    “噢。”梁白玉很识趣的退开,“你家洗锅的东西挺好用的。”
    “是晒干的丝瓜瓤。”陈砜说。
    梁白玉拿抹布擦手上的水迹,灶台那里响起男人的问声,“为什么不吃了?”
    “饱啦。”梁白玉把抹布放下来,“那我就……”
    “锅里还有汤。”陈砜突然出声。
    梁白玉走到他背后,踮起脚在他左耳的阻隔扣上吹了口气:“你确定?“
    “喝点吧,暖暖胃。“陈砜揭开灶台上的另一个锅,清淡的菜汤味扑了上来。
    汤里就一点青菜,指甲盖大小的生姜,没别的了。
    陈砜盛了一碗汤放到灶台上:“温的。“
    梁白玉端起来喝两口,他放下碗,从口袋里拿出那串蔫了吧唧的山芋藤手链。
    陈砜正要给他爸盛饭,手就被拉住。
    说是拉,不如说是挑勾。
    就用的一根手指。
    梁白玉把山芋藤手链戴到他腕部,松松的打了个结,笑得满意又好看:“送你啦。”
    第9章
    那串山芋藤手链被陈砜放在了橱柜最上面,他手糙,劲儿大,把它取下来的时候很小心,生怕它断掉。
    陈砜看了它一会,转身带上门去父亲那屋。
    夜里陈富贵要解小便,打地铺的陈砜立刻爬起来,搀他去墙角的尿桶那里。
    陈富贵的身子骨原先很不错,他是去年给人修房顶时摔了下来,自己也不当回事,拖着不去县里看医生,随便吃了点药。
    到年底人就不行了,天气一转变哪都酸痛,现在他根本做不了重活,走个路都难。
    “咳……咳咳……”
    陈富贵咳得厉害,小便洒得到处都是,他狼狈又无力,真的老了。
    儿子还没成家娶妻生子,他这个当爹的就已经成了累赘,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到抱一抱孙子孙女的那天。
    陈富贵想到梁家那个孩子,脸色一沉,当务之急是阻止儿子跟对方有更多交集。
    “那杨家闺女……肚子里有墨水,是个文化人。”陈富贵回到床上,五脏六腑像漏了哪,喘气困难。
    陈砜拿抹布给他擦裤子上的尿液,发现味道很重,面积不小,便去衣柜里找新裤子。
    陈富贵闷咳了会,朝地上吐出一口老痰,他瘦黑凹陷的脸泛青,嗓子里“嗬嗬”作响:“你不是爱读什么张爱玲写的书吗,还有那三毛的,你一个人看,遇到不懂的只能瞎琢磨,不如和她多交流交流。”
    煤油灯里的油要烧完了,水泥墙上是陈砜翻找衣物的影子,比平时还要沉默。
    “我寻思她人很不错,一点都不介意你自身的问题,对我也客客气气。”陈富贵自顾自的说,“这样的小姑娘很难得。”
    “这座山又深又冷,等我不在了,你就是一个人了,总得有能交心的朋友吧。”他说着,配合儿子抬腿,穿上干净的新裤子。
    陈砜将脏裤子放一边,拉了拉被子:“爸,很早了,睡吧。”
    陈富贵这几天发过火,好话歹话也都说尽了,刚才又掏心掏肺语重心长的讲了一番,见儿子还是不开窍,倔驴一样,他倍感疲惫,还有对梁白玉的怨恨。
    以及忌惮。
    虽然陈富贵目前还没跟那孩子打过照面,可他认识对方的父母。
    尤其是他母亲。
    她是当时一代人心里的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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