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庭顿了下,嗓音沙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传言出来,当时小樾确实比较调皮,可能大家就误解了吧。”
    “那你作为父亲,你也不出面解释一下?”若不是看他这会儿的模样实在可怜,米卫国简直想骂他,想敲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江庭噎住。
    是啊,他那时候是怎么想的呢?
    他一直觉得君子坦荡荡,身正不怕影子斜。却从没想过人言可畏,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因此当第一次江樾哭着跑回来说别人说他是扫把星,害死妈妈,又克死叔叔婶婶的时候,他是直接说了句“男子汉大丈夫,行得正,坐得端,听那些流言干什么?”
    然后就丢下他走了。
    至于后来。
    后来江樾性格越来越偏激,每有人说,便会跟人打架。每次看到他打完架回来,他的关注点就全在他打架这个行为上面了,却从没深想他为什么会跟人打架。
    想到这里,他又猛地想起当初他把江樾送到大山村的原因来。他的心里顿时又是一阵浓到没顶的愧疚,让他差点夹不住烟。
    “呵呵。”
    他苦笑一声,“我之前就隐约觉得,跟你比起来,我可能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但是直到今天,”他安静地看着手里的那支烟即将燃尽,食中二指感受着烟头火气滚烫的气息,他心里猛地生出一股颓然:“现在我才发现,我岂止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简直就是一个混蛋!”
    “那时候江樾被人诬陷说是他推人下水,我压根听都没听江樾辩解,直接就把他送去了乡下要他在那里反省。”
    “其实真正应该反省的人,一直都是我自己。”江庭红着眼,满心愧悔。
    *
    车窗没有关,两人在外面的对话一清二楚地传进车内。
    江樾拧着眉,万万没想到“他害死他妈妈”的流言真相竟然是这样的。亏他小时候还为此打了无数的架,就是想证明自己没有害死妈妈。
    可事实上呢?这件事情当初只要江庭站出来,哪怕一次,那些流言就会不攻自破。
    想到这里,他心里又生出一股怨愤。
    尤其现在江庭又提起当初他被李素素陷害的事情来,他心里的怨愤更是到达了顶点。
    “哼,你现在作出这副样子给谁看?”江樾寒着声音,“不过是从来没相信过我罢了?不过是觉得当初应该是我去挡那个枪子儿,而不是妈妈罢了!”
    他的话顿时再次如同一道利箭,狠狠刺中江庭的心,让他的心脏疼得重重一缩。
    江庭狼狈且茫然地抬头,嘴里无意义地重复:“不,我没有,我……”
    然后他说不下去了。
    他确实曾经不止一次午夜梦回,梦里都是江樾代替素芳扑上去堵住枪子儿……
    “抱歉。”江庭不再辩解,重重垂下头颅,嗓音颓丧。
    “我不接受。”
    江樾脖子一梗:“从你当初误会我杀人,并且为此把我赶到大山村的时候我就说过,这辈子我跟你除了同姓一个江,便再无任何瓜葛。”
    当然,后来若不是有幸遇到福福,他是连这个江都不想姓的。
    这句话他默默藏在心里没有说出来,但是眼神却是暴露了他的内心,暴露了他一点也不想跟他有任何牵扯的心情。
    江庭一震,神情复杂地看着江樾,无话可说。
    是啊,当初他误会他害人,推李素素下水。虽然他没有当众指责江樾,但是转头就把人送去乡下改造,无异于就是向众人承认确实是他害人。
    后来他虽然搞清楚缘由,也把人接了回来。却从没哪一次正式跟人解释过哪怕只言片语,所以江樾的不喜欢跟人交往,江樾的倔强,真的是他自己的问题么?
    这其中最大的推手,完完全全就是他自己!
    看清这一点,江庭再次狼狈偏头,完全不敢跟儿子对视。
    江樾一口气把心中所想说出来,一时只觉得从没有过的畅快,又有点后怕——他到底是被江庭揍着长大的,男孩子虽然性格皮实,但也是怕疼的。
    福福软软的嗓音响起:“江樾哥哥不哭,江樾哥哥不怕。”
    同时他感觉嘴里一甜,小丫头给他塞了一颗大白兔,香甜的奶味儿顿时抚慰了他所有的情绪。
    一时间,他心里的千般委屈,万般愤懑全都随着这一丝丝的甜味儿,烟消云散。
    但是有些话,他还是要跟江庭说清楚的。
    于是他再次抬头,一字一句:“江庭,我之前一直最最想不明白的一点就是。你对一个外人,哪怕是如李素素那种口是心非,弄虚作假的人都会想尽办法给人留一丝颜面。可为什么偏偏对我,就那么苛刻?”
    “那时候你知道是李素素撒谎害我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要我不要把这事跟奶奶说,否则奶奶会伤心,李素素母女俩颜面挂不上去……
    可是我呢?
    当众被人诬蔑,到现在左邻右舍都认为我是一个危险的人。”
    “难道就因为我是你的儿子,你就笃定我不会伤心,不会难过,不用在意别人的看法么?”
    说到这里,他自嘲一笑,声音里早没了刚才的愤懑伤心。剩余的,全是认清现实之后的释然与疲惫:“所以后来,我便决定只当你是一个养我长大的人。等我长大,我会报您养育的恩情。但是除此之外,我却不会对您再产生任何多余的期待了。”
    这一句话,顿时砸得在场的大人心头重重一震。
    江庭倒退一步,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他竟不知道,他竟把自己的儿子已经逼到了这个地步!
    苏芫红了眼圈:“小樾不难过,你还有苏姨一家呢,我们永远当你是自家的孩子,往后你要有什么委屈,尽管跟我们说,你不是一个人。”
    福福更是直接“呜哇”一声忍不住放声大哭,一把扑进江樾怀里:“呜呜!江樾哥哥你太可怜啦!以后你不要跟江叔叔住在一起了,住到我家来吧!让我爸爸认你当干儿子!”
    江樾:“!”
    顿时震声:“不行!”
    第152章 沉重的爱
    不行?
    “嗝!”
    福福打了一个哭嗝,一脸茫然的抬头:“为什么不行?你不喜欢住在我家里吗?”
    江樾:……
    被小姑娘哭得说不出话来。
    见他只是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福福失望地垂头,猛地想起当初第一次碰见他的时候,对方明明看懂了她想跟他们一起玩的眼神,最后却还是呼啸着跑远。
    小姑娘顿时黯然:“还是说,你不喜欢跟我一起玩?”
    江樾:“!”
    这可真是,好冤一口锅!
    “duan”地一下被这口锅砸懵,他顿时再也顾不得什么黯然神伤什么震惊惊吓了,声音响亮地答:“我当然喜欢住你家里!也喜欢,呃,跟你一起玩。”
    说到这后来,少年的声音肉眼可见地消了下去,耳朵尖尖也忍不住带上一点可疑的红。
    啊啊,当着爸爸妈妈的面说喜欢跟你一起玩什么的,太羞耻了叭!
    会不会被爸爸扔出去?
    他是如此的着急解释自己的心意,以至于连他下意识跟着福福喊了爸爸妈妈的事情也没意识到。
    现在的他哪还有什么别的想法?满脑子都是小姑娘那一双被水洗过之后尤显清亮的眼睛,以及糯得快要化开,又委屈巴巴的声音。
    “那可是……”福福眨巴着眼睛,“为啥你说不行?”
    江樾急得面红耳赤:“我说不行,是因为我不能当爸,啊呸,卫国叔的干儿子!”
    “为啥呀?”福福不耻下问。
    江樾:……
    刚刚还条理分明,把江庭都说得哑口无言的少年顿时大脑宕机,吭哧吭哧冒烟——福福还这么小,他总不能说他喜欢她吧?
    说出来只怕会被人当变态打死的吧?
    可是他确实喜欢她啊,想把她护在自己还不算丰满的羽翼之下,看着她哭,看着她笑……
    “啊,呃,反正,就是不行。但是我很喜欢跟你一起住……”
    最后一个字话音刚落,他就感觉米卫国的眼神陡然锐利,隔着车玻璃冷冷射过来。
    江樾:“!”
    顿时惊得差点没把自己的舌头给咬掉,僵在那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急得开始冒汗。
    “啊,不,不是跟你一起住,是喜欢跟你一起玩。啊不对,也不是不喜欢跟你一起住,啊呸,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不想跟别人一起玩……”
    江樾越说越混乱,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偏偏这时,福福又突然歪头,伸出手指戳了他的脸蛋一下:“江樾哥哥你的脸好红哦,说话也奇奇怪怪的,是不是生病了。”
    江樾刚刚因为米卫国那锐利一瞥而稍稍降下去的温度再次“轰!”地一声,烧成了一只大头虾。
    最后还是苏芫看不下去:“行了,话都说开了,咱们可以回了不?”出声打断了众人的思绪。
    江庭有心跟儿子再解释两句,但又觉得此时不管他说什么都显得过于苍白,便将早就熄灭的烟头扔下地,狠狠碾了上去,如同脚下踩的是过去的自己。
    然后道:“江樾。”
    江樾应声抬头。
    少年的脸上隐带哭痕,在他开口喊他之前,原本正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地看着小福福。
    但是听到他喊他,江樾的神情瞬间从慌乱无措变得冷静理智:“什么事?”
    面对儿子那双冷静、且毫无依恋的眼,江庭一噎,猛地意识到他终究还是错过了。
    他顿了顿,将原本要说的话生生咽了下去:“没事,抱歉。”
    江樾:“哦。”神情淡淡。
    他这过于冷淡的反应顿时刺得江庭心里又是一阵愧悔,只可惜这世上并无后悔药可吃,错了就是错了,即便他现在再想弥补,也永远无法挽回曾经对孩子造成的伤害。
    他木然地点火启动,挂档启动车子,心下一片涩然。
    将苏芫他们送回家里,原本他是计划在福福家吃完饭再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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