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坐在花树下,独酌一瓶小酒,清辉似得发着光,酒水沿着他扬起的脖劲流入衣襟,又是一阵花雨,覆上薄薄一层。
    喉结滚动,他喝完一抹嘴角,笑盈盈道:“小宁儿,可别让师兄死得这么不明不白呀,师兄知道小宁儿最优秀了。”
    凤仪师兄......
    花雨大得迷人眼,待眼前再次明朗时,一柄携着锐气的剑堪堪抵在他额前,剑后的人剑眉星目,正气凛然得鬼神避退。
    手腕一转,耍着流光般的剑花将烽火收剑入鞘,他冷哼一声,凶悍的眼角瞥过:“没用的东西,被人耍得团团转!”
    闻人师兄......
    脚下一滑,才发现自己站在一面偌大的镜子上,镜子后面有一位青衣人悠哉哉地躺在摇椅里,拿着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风,面前一个小火炉,正熬着沸腾的药汁。
    身体蓦地失重,他坠入了镜子里。
    那人瞧见他来,慵懒地半睁开眼,嗤了声:“如今这般弱不禁风,你是赶着要来黄泉与我等相会?”
    卿久阁师兄......
    下一个,就该是连渊师兄了吧。
    一转身,果真见到紫衣白纱袍的青年站在漫天星海里,双眼亮晶晶地朝他招手,一只竹蜻蜓从青年身后旋转着飞出,停在他面前。
    青年走在虚空中,脚尖点地时无形的虚空荡起圈圈涟漪,脸上是稚童般的天真烂漫:“小宁儿喜欢吗?师兄教你做。”
    他捂着头蹲下,所有的一切化为星尘消散,唯剩一片令人窒息的空白空荡,他站起身跌跌撞撞得到处寻找故人,踉跄着跌进一个有着烈阳般干爽香气的怀抱里,温暖驱散这片寒冷的空间,宁音尘濡湿的浓密长睫微颤,缓缓睁开眼。
    此时洞外天光大亮,雨已停歇,他盖着一件样式古朴的长袍,正睡在石床上,而身下压着的书册零落,反倒硌人。
    宁音尘还有些没回过神,双眼空落落的,坐起身转头看着洞府外透进来的光,直到慕无寻从洞口进来,他习惯性地嘴角微勾,紧接着眼睛弯下,声音轻快道:“我起得是不是太晚了?”
    “不晚,现在出去正好能赶上闻人缚行审心刑。”
    宁音尘拍了下额头,赶紧下床将衣袍还给慕无寻,回看了眼乱糟糟的洞府,心知没时间收拾,双手合十对此地未知的主人说了句抱歉,跟慕无寻一同出了洞府。
    雨后的山谷空气格外清凉,能嗅到泥土混杂花香青草的气息,慕无寻穿上外袍,问道:“昨晚师尊做噩梦了?”
    宁音尘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路上,眉眼弯弯地摇头笑道:“不是噩梦,是好梦,我梦到你师伯他们了。”
    脚下一滑,心脏紧缩的那刻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托住,才堪堪稳住身体,慕无寻走到前面蹲下身,朝宁音尘道:“上来。”
    “啊?”宁音尘有些懵,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就听慕无寻几乎是无奈地说:“我背师尊。”
    “这......不好吧。”刚想说于理不合,就听慕无寻不以为意道:“这里没旁人,况且,徒弟背师尊,天经地义的事。”
    宁音尘听着慕无寻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以为现在的人都这么开放了,以前那些规矩可能已不作数,也就心无顾虑地趴到了慕无寻背上。
    慕无寻走得很稳,若刚自己不让他背,可能两人得好一阵才能出谷渊,宁音尘枕着徒弟的肩,看着晃眼就长这么硬朗的轮廓,轻声道:“谢谢你啊,慕无寻。”
    慕无寻顿了下,微微侧头:“谢什么?”
    “很多应该感谢你的事,感谢你没生我的气,感谢你送我的簪子,感谢你默默帮我做的那些事。”
    宁音尘埋下头,发丝从肩侧散落,他道:“我有时候感觉自己是如今这个世界的局外人,因为一些使命被送了回来,但每次看到你,看到吉祥儿,才会有几分真实感。”
    慕无寻一步步走过泥道小径,静静听师尊说话,他从小就很喜欢听师尊清清冷冷的声音,小时候有时也会觉得师尊闹腾,但一个人守着墓宫过了六百年,如今再听到这声音,却觉得是恩赐。
    但师尊却变得寡言,很难才能听到他说一两句真心话。
    静了片刻,宁音尘问道:“你说我应该救下闻人缚吗,哪怕他并不愿意被人救?”
    “师尊做任何决定都是对的。”
    听见这话,宁音尘弯了下眼尾:“我说真的,无寻,你觉得我要不要救?”
    慕无寻道:“师尊既问我这话,就说明师尊心底想救。”
    “想救,不光是因为他是闻人师兄的后人,还因为如果他就这样死了,或许有些真相我们永远无从得知,这些真相或许能牵扯出公孙执,又或许能牵扯出腐朽之力。”
    “但又不能救。”
    “无论是天府还是归一宗的这些人,他们已经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圆,这个圆里弱肉强食,是自然界的法则。”
    -
    问天台建在一处悬崖峭壁上,通体以一种白得刺眼的玉石铺就,二十八根通天柱上刻的浮雕飞龙舞凤,它们围成一个诺大的圆,柱子上缠着手腕粗的锁链,直直连着圆心正中的邢台。
    上位者门坐在高台上,底下乌压压一群弟子,每个宗门的都有,服饰鲜明分成好几列,每人都压低声音窃语,汇在一起恍若无数蚊鸣震动。
    “听说昨天地牢遭袭了?”
    “难不成还有人想救他,这种杀亲背宗之人,理当死无全尸,单就这般刑罚已经便宜他了。”
    “说不定是想杀人灭口呢?怕是有人不想让审心时问出些什么。”
    “师兄多虑了吧,谁会这么做,那闻人缚自己都承认了罪行,全程没有一点遗漏。”
    说话间,一队执刑弟子压着面容憔悴的青年从分开一道的人海中走过,全场逐渐安静,直勾勾的目光齐齐盯向那名身着囚服的青年。
    青年额前散落几缕枯发,垂着毫无神采的眼任由自己被拷上问天台,守卫弟子后有一人大声嘶喊,他也恍然未闻,腿弯被踢中,曾经风光无限的少宗主,当着无数人的面,双膝重重落在了地上。
    吉如意翘着二郎腿躺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咔嚓咔嚓磕着瓜子,听天府那些老儿跟归一宗的长老们发话,瓜子皮都落了一地。
    站在树荫下躲大太阳的一弟子几次拍了拍头,终于察觉不对劲,抬头瞧上去,树枝上毫无形象嗑瓜子的人又丢了一个瓜子壳,那弟子立即躲开,怒不可遏道:“公共场所,做人有没有点道德!”
    眼尾如飞地向下瞥了眼,吉如意理直气壮道:“我又不做人,不需要道德。”
    “你你你......”那弟子你了半天,一拂袖干脆走远了些,吉如意便继续嗑瓜子,他本来心情就不好,被人打断嗑瓜子的兴致,心情更不好,正想着如何发作下,抬眼越过乌压压的人头,看到站在另一端的白衣神尊。
    只不过白衣神尊的旁边,站着一个碍眼的人。
    也在此时,那些老头发表完前言,引雷钉奉上,执刑弟子将之对准闻人缚心脏旁的位置,高扬铁锤,重重钉了进去。
    闻人缚紧咬着牙,没哼出声,但鲜血从他嘴角流出,滴在玉白的地面。
    吉如意丢了瓜子拍干净手,化成一只尾翎长长的小白鸟,振翅往宁音尘那边飞去,飞到一半,二十八根柱子开始往外移动,其上铁链逐渐收紧,那些铁链绑着闻人缚的手脚腰腹,将之抬至半空。
    云层下雷电游走,天空也跟着暗沉了下来,平地起了狂风,将林子里的落叶吹得到处都是。
    第一道雷降下时,宁音尘感觉肩上一沉,小鸟落在上面,口吐人言:“阿尘,闻人缚的事有古怪!”
    “嗯,我知道,正在查。”宁音尘抬手顺了下小鸟的绒毛,目光转向慕无寻,道:“神识下可又异常?”
    慕无寻睁开眼的瞬间,眸中一抹红光一闪而过,短短片刻便已恢复如常:“没有腐朽之力的痕迹,但闻人缚发尾,有风幽花的荧粉。”
    风幽花是一种专开在风幽谷底的紫色小花,并不引人注意。宁音尘想起第一次去那个洞府时撞见过天府大弟子芮岚,而闻人缚也去过谷底?
    天空上拢聚的闪电越发骇人,黑云在问天台上旋转成旋涡状,旋涡里游走的电光乍隐乍现,很快又聚为粗壮一击,狠狠劈下。
    问天台被罩在结界中,天雷劈在引雷钉上,又沿着二十八条铁链向外扩散,那方空间整个被分裂的雷电充斥,扩散出的残余天威都震得靠内围的弟子腿软地纷纷跪在地上。
    电光中隐约可见半空中吊着的人影,天罚司长老运了内力的声音传遍四方:“莫要逞强,天雷之下无虚言,从没人能挺过天雷的审判,再问一遍,谋害归一宗主,可有同谋,从实招来!”
    话音落下,又是一阵滚滚雷鸣,轰隆声震耳欲聋,雷光正下方,闻人缚满口鲜血,遭受审心酷刑,却始终没开口说任何一个字。
    守卫弟子快要拦不住闻人幻,闻人幻双眼充血,一眼不眨地看着被审判的兄长,嘶吼着喊“哥”,可是闻人缚从始至终也没往这边看一眼。
    宁音尘将一切尽收眼底,心绪沉重:“闻人缚是打定了主意不开口,这样天雷也没法审判他说的对错。”
    对方想杀他灭口,就算这样,闻人缚也死守着约定,这让宁音尘再一次从这个闻人家的孩子身上,看到师兄的影子。
    正直刚毅得,趋于愚蠢。
    宁音尘将吉如意从肩膀捧下来,交到慕无寻手里,说道:“我去见一见他。”
    吉如意整个炸了:“去?去哪?阿尘那可是天雷啊!”
    宁音尘笑了声,顺着吉如意炸开的绒毛,抬眸看进慕无寻幽深的眸子里,宁音尘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他条件反射地移开了视线。
    慕无寻抓紧吉如意不让他飞出,只看着宁音尘问:“会受伤吗?”
    “不会,天雷对我没影响。”
    很久以前,他被雷劈过,结果发现天雷对他造不成一丝伤害,甚至他还觉得当天雷漫过四肢百骸时特别舒服,就像灵魂被洗涤了。
    “就是得麻烦你,给我下一道隐身法咒。”
    吉如意挣扎着朝慕无寻大喊道:“不许下,慕无寻你就是想让阿尘进去送死吧!”
    慕无寻没理他,有求必应地将一道法咒输入宁音尘眉心,宁音尘的身影肉眼可见变淡,慕无寻在彻底看不见他前,低声道:“没关系,你想做就做,遇到危险,我会去救你。”
    宁音尘笑了下,下一刻身形透明,不见踪影。
    雷电之中,闻人缚恍然察觉有人靠近,他意识朦胧地抬起头,但四下什么也没有,连被狂风吹来的叶子还没靠近就被电成焦灰。
    大概是错觉吧。
    闻人缚复又垂下头,想着再有几道天雷降下,他估计就撑过去了,降下来的这道已经不知多少,最开始他还会数一下,而如今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无比。
    天雷由引雷钉直击心肺,身体如无数尖刀刺入刮骨,血气都将被耗干,他开始出现耳鸣,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声泣血的呼喊,有人在叫他“哥”。
    刺眼的电光中,勾勒出一个纤细的身形,他的头被轻柔地抬起,快要陷入沉睡的闻人缚愕然地睁开眼,在雷光下,他看到一位长相极美的男子,如梦似幻,眉梢眼角都似含了五月春水的柔情。
    他曾在闻人叔叔的禁室里,见过这样的画像,这人是从那画里走出来的吧。
    落款标的是谁......
    谁来着?
    “小缚,我这样叫你,可以吗?”
    他听见那人用一种能撩拨心弦的声音,礼貌地问他。
    他想起来了,落款标的是“小宁儿”,或许现在没人知道,但他记得墨林贼子说过,月泽神尊很早以前,有个小名,就是小宁儿。
    闻人缚错愕地瞪大眼,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那人在泪光中变得朦胧,又是一道天雷降下,天罚司的长老在说着什么他已听不见,在月泽神尊的庇护下,这道天雷竟对他没造成丝毫痛感。
    “看来,你认出我了。”那人弯了下眼,道:“我是你叔叔闻人厄的师弟,你可以叫我也一声宁叔叔。”
    闻人缚张了张口,除了鲜血不断涌出,发不出一点声音。
    宁音尘擦去他眼眶下的泪水,引着他朝侧旁看去,轻轻道:“那是你弟弟吧,我也见过他,你们都是很好的孩子,有些地方跟闻人师兄很像。”
    闻人缚视线聚焦,看见闻人幻跪在地上痛哭,声音都喊哑了,依然叫着他,让他坦白。
    天雷被隔绝在外,宁音尘眸底银白,犹如降临污浊之地的神祗,墨发在电光中飞舞,神色有着一丝痛楚,又像是悲悯,声音渐清冷:“但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你们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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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蠢作忘记跟编辑申请入v,也忘记申榜什么的,所以这篇文不打算v了,但我会坚持写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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