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管没卷,两截空空荡荡,纪慎语凝视片刻移开眼,去瞧外面的树梢。偶然遇见而已,丁汉白却心思大动,询问佟沛帆的近况,生意上,前景上。
    他明人不说暗话:“佟哥,我看见你就冒出一想法,就在刚刚。”他给对方斟茶,这寻常的交往礼仪,在他丁汉白这儿简直是纡尊降贵,“我想办个瓷窑,如果有你等于如虎添翼,怎么样?”
    佟沛帆问:“你想合伙?还是雇我?”
    丁汉白说:“你有钱就合伙干,没钱就跟我干,等赚了钱一窑扩成两窑,我再盘一个给你。”他脑筋很快,“不瞒你们,我和慎语搞残品修复,瓷器比重最大,没窑不方便。将来我要开古玩城,每间店要基础铺货,初期我还想做供货商。开了合作再把散户往里拉,就好办多了。”
    东西分三六九等,不是每个窑都能全部做到。丁汉白盘算过,他和佟沛帆办瓷窑,对方经验丰富,而纪慎语懂烧制,分工之后天衣无缝。这计划一提,佟沛帆沉吟,说要考虑,考虑就说明动心。
    这天底下,哪有乐意四处漂泊居无定所的,何况还带一个残疾人。
    纪慎语半晌没言语,他一向知道丁汉白艺高人胆大,没料到经营的头脑也这样灵活,并且还对未来计划安排得这么清楚。安静的空当,他问房怀清:“师哥,你们暂时住在市里?”
    房怀清说:“旧房子没收拾出来,这两天在招待所。”
    纪慎语点点头:“师父住院了,得空的话去看看吧。”
    房怀清还是那死样子:“只怕见到我,他直接就一命呜呼了。”
    杯底不轻不重地一磕,纪慎语眼也冷,话也凉:“一命呜呼还是回光返照,反正老头都没多少日子了,如果他这辈子有什么遗憾,你必定是其中一个,去认个错,让他能少一个是一个。”
    房怀清满不在意地笑,似乎是笑纪慎语多管闲事。纪慎语也不恼,平静地望着对方,直到那笑容殆尽。“住院那天,师父让我看画,教我。”他说,“那幅画真长,是《昼锦堂图并书昼锦堂记》。”
    其实周遭有声,可这方突然那么安静。
    茶已经篦出三泡,烫的变凉,凉又添烫。
    不知过去多久,房怀清问:“在哪个医院?”
    天晚才走,丁汉白慢慢开车,心情不错,毕竟得了物件儿又提了合作。纪慎语有些蔫儿,许久过去,自言自语道:“梁师父真的快死了。”
    丁汉白说:“是,大夫都没办法。”
    纪慎语回忆,当初纪芳许也是这样,一点办法都没有,还好有他和师母相送。他轻轻叹息,将郁结之气呼出,松快地说:“我要送走梁师父了,幸亏他遇见我,不然孤零零的。”
    丁汉白问:“难过吗?”
    纪慎语答:“我又不是铁蛋一颗,当然会难过。但比起难过,其实更欣慰,我跟老头遇见,我学了本事,他有人照顾送终,这是上天垂怜两全其美的结局。”
    丁汉白认同道:“没错,人都是要死的。夫妻也好,兄弟也好,死的那个舍不得,留的那个放不下,最痛苦了。依我说,最后一面把想说的话说完,再喊一声名姓,就潇潇洒洒地去吧。”
    纪慎语说:“留下的那个还喘着气,想对方了怎么办?”
    丁汉白又道:“没遇见之前不也自己照过吗?就好好过,想了就看看照片旧物,想想以前一起的生活,哭或者笑,都无妨。”
    纪慎语倏地转过脸来:“师哥,我要你的照片,要好多好多张。”
    那模样有些忐忑,还有些像恍然大悟。丁汉白应了,掉头疾驰,在街上四处寻找,整个区都被他跑遍,最终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照相馆。
    他们两个穿着衬衫并肩而坐,在这冬天,在这相遇后的第一个新年拍下张合影。
    丁汉白说:“以后每年春节都拍一张,在背面注上年份。”
    纪慎语应道:“咱们给师父师母也拍,以后要是有了徒弟,给徒弟也拍。”
    如此说着上了车,尾气灰白,远了。归家,纪慎语卧在书房飘窗上撒癔症,攥着相片和丁汉白送他的玉佩,等丁汉白进来寻他,他略带悲伤地一笑。
    “师哥,要是老纪能看看你就好了。”
    丁汉白一凛:“那多吓人啊……”
    纪慎语笑歪,拧着身体捶床:“我想让他知道我跟你好了,我找了个英俊倜傥的。”待丁汉白坐到边上,他凑过去,“师哥,梁师父和张师父都六七十了,连生死都参透不在乎了。等五十年后,六十年后,你也看淡一切,那还会像现在一样喜欢我吗?”
    丁汉白故意说:“我哪儿知道,我现在才二十。”
    纪慎语骂道:“二十怎么?二十就哄着师弟跟你好,亲嘴上床,你哪样没做?弄我的时候心肝宝贝轮着叫,穿着裤子就什么都不答应?”
    丁汉白差点脱裤子:“我都答应,行吗?别说五六十年后我还喜欢你,我跟王八似的,活他个一千年,一直都喜欢你。”
    纪慎语转怒为喜,找了事儿,一点点拱到丁汉白怀里。搭住丁汉白的肩膀,他靠近低声:“师哥,我想香你一口。”
    他把丁汉白弄得脸红了,在昏黄灯光下,白玉红成了鸡血石。他仰面凑上去,蜻蜓点水亲一下脸颊,再然后亲到鼻尖……他一早觉得这鼻子又挺又高,有些凶相。
    丁汉白被点了穴,不敢动,直待到嘴唇一热。
    纪慎语轻轻地吻他,主动地,温柔地,不似他那种流氓急色,却也勾缠出了声音。“师哥……”纪慎语叫他,字句含糊,黏腻得他骨头一酥。
    窗外烟花阵阵,他的舌尖都叫这师弟吮得发麻。
    那一刻丁汉白全懂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那能怪周幽王傻蛋吗?全怪褒姒妖精!唇齿分开,他将纪慎语按在怀里,生怕这发了浪东西跑出去祸害。
    “新年快乐。”怀里人说。
    丁汉白想,快乐什么,简直登了极乐。
    第47章 房怀清弱弱骂了句“变态”。
    梁鹤乘的病危通知书下来了, 意料之中, 师徒俩都无比平静,仿佛那薄纸一张不是预告死亡, 只是份普通的晨报。
    纪慎语削苹果, 眼不抬眉不挑地削, 用惯了刻刀,这水果刀觉得钝。梁鹤乘平躺着, 一头枯发鸟窝似的, 说:“给我理理发吧。”
    纪慎语“嗯”一声,手上没停。
    梁鹤乘又说:“换身衣裳, 要黑缎袄。”
    纪慎语应:“我下午回去拿。”
    梁鹤乘小声:“倒不必那么急, 一时三刻应该还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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