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吧。”
    陈禹指指凳子:“你别站着,坐下听我说。”
    顾立春只好把书包放到桌上,坐了下来。
    陈禹特意选了一个离他远些的地方坐下,开始说自己打听来的消息:“秋收过后我去了一趟叶家村,去打听当年那个疯女子娘家的消息,她爹娘自然早不在了,三个兄弟有两个也不在了,还有一个还活着,但人不在本地。最后我辗转找到她的堂侄女,那个女人本来也不想说,我用了一些小手段,她才告诉我一些内幕。
    她说她那个疯姑姑当年确实偷来了一个小孩,当时家里本来是要打听小孩的亲生父母,打算把孩子还给人家。可是一是太远了,二是孩子看着不健康,像是快没命了,他们又怕孩子的亲生父母来了,孩子却没了,怕担责任。于是就有人提出干脆把孩子扔路上,他们的人躲一边看着,有人捡最好,没人捡抱回来再做打算,正好你妈捡到了。这事只有他们一家人知道,别人谁也没告诉,连叶家村的人都不知道。”
    顾立春听罢默然良久,点头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陈禹怕他又要提出告辞,赶紧接着说下去:“不用客气——接下来还有一件事,是我爷爷看报纸时突然想起来的,你大伯孟安华以前是京城的官员,官职还不小,被某个被斗下台的官员牵连,他目前应该还在北河省的某监狱服刑。你的一个堂哥被……打残了,好像是在某救济院。不过,这都是几年前的事,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顾立春心里震了一下,久久不语。
    陈禹看着于心不忍,但他又不能不说,他怕顾立春不小心撞上去。
    过了好一会儿,顾立春才问:“那孟家老三呢?你知道他们一家在哪儿关着吗?”
    陈禹茫然地摇头:“对不起,我家跟孟家不太熟,我爷爷奶奶也只是听说过孟家,像你爷爷和大伯,因为事情太大,大家都知道,其余人等就不太清楚了。不过,我会尽量帮你打听。”
    顾立春沉声说道:“好了,你告诉我的消息够多了,剩下的我自己打听。”
    陈禹还是不放心,又补充一句:“你千万不要去京城,这几年都不要去。”
    顾立春苦笑道:“除非有公事在身,一般人想去也去不了吧?”
    陈禹一想也是,他是关心则乱。
    顾立春起身离开,陈禹这次没再拦住,而是默默跟在他身后送他出去。
    等到院外,陈禹看看四周无人,便飞快地说道:“你别多想,好好地过你的日子,就像你劝我的那样,要保存实力,保存自己。”
    顾立春默然点头,抬步就走,他没走几步,陈禹又追了上来,脸色有些苍白,语气急切:“还有一个事,我突然想起来的,这里头还有一个变数——江穆。万一他向京城的亲戚和家人打听孟家的消息,他们江家为了自保和升官是可以连朋友都出卖的,如果江家把这个消息捅给造、反、派头头,事情就变得麻烦了。”
    顾立春内心翻腾不已,事情越来越复杂了,他身不由己地卷进了一个旋涡。
    陈禹看上去似乎比他还着急,他用拳头一下一下捶着脑袋,皱眉沉思。
    顾立春只好故作平静地说道:“没事,你不用担心,这事我来处理。你回去吧。”
    他不知道的是,陈禹此时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
    第116章 再升职
    顾立春回到二奶奶家时,  情绪已经恢复平静。
    他和杨爱国把能干的活都给干了,光是柴禾和麦草就拉了好几车,反正院子够大也放得下。
    二奶奶在旁边说道:“够了够了,  一来都没闲着。”
    左大娘站在门口跟二奶奶拉家常:“婶子,你这女婿和孙子可真孝顺,咱们村的老人家谁都没有你有福气。”
    二奶奶笑眯眯地回应左大娘的话。
    顾立春说道:“左大娘,  俗话说,  远亲不如近邻,以后还得麻烦你们家多费心。”
    左大娘爽朗地笑道:“你尽管放心好了。”
    顾立春说着话又把身上剩下的半盒烟给了左大娘的男人,他自己不抽烟,可是随身带着烟,  就为了方便。对方接到烟,乐得见牙不见眼,香烟可是好东西,他平时只舍得抽烟叶。
    左大娘瞧着顾立春,是越瞧越顺眼,  这孩子就是大方。
    活干完了,  一看时间也下午三点了,  该回农场了。
    “姑父,  咱们该回去了。”
    杨爱国低头看看手表,  答道:“是该回去了。”
    两人向二奶奶告辞,二奶奶把早就收拾好的东西让两人捎上,送他们出院子。
    老人家一脸不舍,  临走时还问杨爱国:“珠珠寒假还回来吗?”
    杨爱国也不确定,只好说:“不知道我们放几天假,到时再看。妈,你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事就给我们打电话。”
    二奶奶笑着点头:“好。”她一直把两人送到村口,  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身影才慢慢地走回去。
    一个小时后,顾立春和杨爱国回到了农场。
    顾立春邀请姑父去他家吃晚饭,杨爱国摇头:“昨晚刚去过,今天就不去了。我回招待所看看,虽说是自由活动,可也得悠着点儿。”
    顾立春也不好勉强,便说:“跟着领导出来就是身不由已,你回招待所吧,有事打我办公室电话。对了,你们离开的时间定了吗?”
    杨爱国道:“年局要去参加广交会,10号之前就得出发,接下来还有市郊和省里的几个农场要参观,我估计我们明天就得离开了。”
    顾立春叹道:“这么快啊。”
    杨爱国笑道:“不快了,按之前商量的,本来只打算在你们农场呆2天,这都好几天了,后面几家只能加快速度了。”
    杨爱国自己回招待所,顾立春看看时间,办公室的人还没下班,就过去溜达一圈,看看有没有什么事要做。
    事情倒是没有,赵高告诉他说,那帮参观团的人定了500瓶豆豉和豆腐乳,甚至还买了草帽和凉鞋。
    “这帮人都挺有钱,逮着什么买什么。”
    顾立春笑道:“出来考察的至少也是个干部,工资不低。”
    赵高点头:“还真是,你看老叶这人,他的工资老高了,140块呢。”
    顾立春惊讶:“老叶把工资都告诉你们了?”
    赵高道:“他喝醉了自己说的。”
    顾立春摇头,叶北林这人还真是没什么心眼。
    赵高又说:“反正小康是被刺激到了,他打算发奋学习,说一定要学好兽医,还说要老叶教他。”
    顾立春称赞道:“有志气。”
    农牧科办公室里也没什么事,赵高说要出外勤,顾立春跟他一起去猪场看看情况。
    他回来不久,陈洁也来了,一见到顾立春便说:“顾哥,朱书记说让你抽空写几篇文章,像是关于水产养殖、草编制品还有养猪的事都写一写。”
    顾立春点头答应:“行,正好我也准备写。”
    陈洁笑着说:“我也写几篇,跟你一起投稿,得了稿费我请客。”
    被请客谁不高兴,顾立春自然乐意。
    陈洁这几个月来工作顺风顺水,她心细,做事有条理,文笔不错,越来越受朱书记重视。这半年来,她又接连发表了几篇豆腐块,听她说,她爸还给她回了一封信夸她,这对于她是极为难得的。
    顾立春看到陈洁不由自主地想到京城,自然也想起了孟家父子,便问赵高:“最近劳改队里情况怎样?都还好吧?”
    赵高皱皱眉头:“我听我哥提过,大体都还好,就是那个孟老头风湿病严重了,疼得厉害,小孟给他抓过药,作用不太大。”
    顾立春想了想,说:“嗯,我一会儿去看看。”
    顾立春先去找孟念群,结果猪场的人说他刚下工,不知道去哪里了。
    顾立春便径直去了劳改队男宿舍。
    宿舍里的人不多,大多数人都还在上工没回来,里面只有罗老头和孟安京。
    顾立春一进来,罗老头便挣扎着要下来:“顾科长。”
    顾立春冲他摆摆手:“你躺着别动。”
    他走过去,公事公办地关怀了罗老头一番,问他身体情况如何。罗老头耳朵不太好使,顾立春只好连说带比划跟他费劲交流。
    罗老头的情况很不好,他年纪大,身体损耗严重,再加上秋收时太累,连年轻人都吃不消,更何况是他。
    顾立春默默叹息一声,说道:“你这几天先歇着吧,以后给你换个轻松点的工作。”
    罗老头听明白后感激地道:“谢谢你,顾科长,要不是你照应着你,我这把老骨头早不行了。”
    顾立春没跟他多说,只示意他多休息。
    顾立春又转向一直在默默倾听他们谈话的孟安京,他先程式化地问了一番他的身体状况,问影不影响出工。
    孟安京答道:“我还行,能支撑。这几天疼得厉害,应该是快变天了。”
    顾立春说道:“明天我再给你送来一瓶药酒,另外我找龙江的朋友问问他们那儿有没有虎骨酒。”在登记各人用的药时,孟安京提过这种药酒,他没想到顾立春还记得。
    孟安京闻言抬头看了顾立春一眼,尽量克制住情绪,平静地说道:“不用了,顾科长,那酒太贵了,不是我这种人该用的。”
    顾立春有些话想问孟安京,他看了看罗老头,虽然这人耳背,但也不能全然放松警惕。
    孟安京看他似是有话要说,便缓缓地扶着床沿站起来,步履蹒跚地往外走去。
    顾立春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他,孟安京苦笑着摆手:“别扶我,让人看到不好。”
    两人慢慢地走到了顾立春在猪场的办公室,顾立春轻轻关上门。
    孟安京打量着满架子的书,欣慰地说道:“你是个好学的孩子,真好。”
    顾立春笑笑,指指凳子示意他坐。
    两人相对而坐,气氛压抑而安静。
    顾立春想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我想具体了解一下孟家的事情。”  孟安京听到这个问题,浑身一颤,他飞快地打量了顾立春一眼,接着又把目光投向别处,默然不语。
    顾立春又补充一句:“我只有掌握真实的情况,才能想好对策。”
    孟安京喉头哽塞,嘴唇动了几下,才涩声说道:“顾科长,有些事情你还是不要知道得好。”
    顾立春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与其让别人告诉我,还不如我主动打听清楚。”
    孟安京意味深长地说道:“不错,你很聪明,比一般人都聪明,你能掌控五场,可是出了红河农场,就不是你所能掌控的。当飓风来临时,再勇敢的海燕也要躲起来。”
    顾立春蹙起眉头:“你放心,我有分寸,请把事情告诉我。”
    听到这句话,一向平静的孟安京突然变得有些激动:“放心,分寸?你知道上一个说这话的人怎么样了吗?他想为家人伸冤,去抗争,结果他被活生生地打成重伤,我现在都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我们家族遭此劫难,最重要的不是呈血气之勇,是先活着,能活一个是一个。”
    顾立春看着他,突然说不出话来。
    孟安京霍地站起来,神色决然:“你别问了,我什么也不会说。如果我是你,就不会问这些,我会像保留火种一样保护好自己,把所有危险的萌芽都给掐掉,比如那个江穆,我会抓住他的把柄,再用工农兵大学的名额把他哄走。”
    孟安京从来没有一口气跟顾立春说过么多话,他似乎累了,中途停下来,长长地喘了口气,然后转身,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顾立春望着他的背影,心绪很久才平静下来。
    他在屋里静坐了半小时,之后,才铺开稿纸写文章。他几乎是一气呵成,半小时一篇文章,一口气写了五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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