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京中巨变,皇帝下令囚禁了太子和寿王康王,不在京中的定王与福王一并被秘密带回京,定王不是皇帝要见的唯一王爷,也不是最后一个,但问话的内容相差无几。
    福满不懂皇帝的心思,但作为自小陪在皇帝身边长大的奴才,他真见不得皇帝如今这般模样。
    他心里不在乎江山到底如何,只想从小伺候到大的主子平安喜乐,可这点儿愿望都不被老天成全,眼看着主子身子一日日虚弱,还要为了江山,为了儿孙,靠那虎狼之药撑着,忍受钻心之痛却不能显露与人前丝毫虚弱。
    福满服侍皇帝躺下,转身出去传旨,心里却是无尽悲凉。
    此次事件外界猜测是皇后与陛下发生争执,毒杀陛下,太子被牵连其中,而承恩公府搜出私造龙袍纯属子虚乌有,是陛下拿捏太子的手段,是欲加之罪。
    然而作为贴身太监,他知道事情远不止如此。是皇后,是那个早就为了叫儿子登上皇位而疯魔的女人,一手造就了如今父子相残的局面。
    先是皇后为了叫太子娶她娘家侄女为太子妃,断绝太子沉迷情爱的念头,设计将太子倾慕之人送上陛下龙床,那一招太狠了,杀人诛心,一举数得,父子之间从那时就有了裂痕。
    那段时日太子意志消沉,陛下为了补偿太子,放任他在朝中施为,且将那女子远远地安置开,封了不大不小的位分,叫她清清静静的一个人关起院子过日子。
    本来稍有缓和的父子关系,却在太子那位心上人惨死时再次划开裂痕,福满亲自去瞧了一眼,那是真正的惨死,饶是福满这位见惯了宫廷倾轧的老人,也被其死状惊得不轻。
    当时太子大受刺激,十几个侍卫没拦住发疯的他,叫他冲到了面目模糊的死尸旁边无声痛哭。
    当时福满心下就一咯噔,只是忙着替太子扫尾,顾不得太多,现在想来,太子那时就恨上了陛下,若是那女子能在宫内平平安安度过余生,太子日日念着,知道有那么个人陪着,想来即便将来登基,也做不了出格的事儿。
    可那女子死的太惨了,先被人毒哑了喉咙,再被烛火烧伤了半张脸,腹部被人用剪刀硬生生戳了十几个窟窿,然后用钝器一下下砸断了四肢,硬生生瞧着自己一步步成了那样,疼死的。
    最后事情查来查去,不仅牵扯到皇后,还有承恩公府以及太子身边的女人,若真闹出来,对太子的影响太大了。
    让皇帝为了一个不受宠的小妃嫔,将上至皇后承恩公,下至太子妃,挨个撸下去?朝臣怎么看皇帝?又如何看太子?堂堂一国储君的母后,外家,女人,竟比不上一个后宫妃嫔?又给外界释放一个皇帝太子不合的消息,引起朝堂震荡?
    在太子和那个女人之间,皇帝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太子。
    事情止步于后宫妃嫔争风吃醋,处罚几个不安分的宫妃罢了。
    福满脚步沉重,吩咐外间守着的干儿子去福王府内传旨,脚步沉重的反身回去,静静守在皇帝身边发呆,看着龙床上的陛下,心里又是一阵止不住的苍凉,心说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不知过了多久,突听龙床上人轻声道:“福满,扶朕起来。”
    皇帝脚步虚浮行至龙案边儿上,深思半晌,在福满的伺候下,写下一封诏书,用了印,最后交于福满。
    将颤抖的手藏于袖中,语带几分苍凉道:“朕这父亲做的失败,早年朝政繁忙,没时间在孩子们身上用心思。后来朝局稳定,可孩子们一眨眼都大了,稍有偏爱,都能引来无数豺狼觊觎。
    事已至此,朕不想多说。
    太子是个好的,无论出身还是才学都能做守城之君,然心性到底软弱了些,做下此等事,这皇位注定与他无缘,将来新君继位,这封圣旨保他一命,算是全了我们父子之间的缘分吧。”
    福满听的泪流满面,跪在地上哽咽不能语,只一个劲儿磕头,他不知道自己要求谁,要求什么,只觉得世事无常,贵为天子,也有这么多无可奈何,心里酸涩的厉害。陛下不能哭,不能软弱,不能难过,就让他这无用之人替陛下哭一哭,求一求吧。
    其实那日宫中,陛下与皇后的所有争执,不过是陛下觉得皇后心性狠绝,近些年越发偏执,不像个活人,不配为人母,要将皇后圈禁在翠微宫,断起手脚,免得继续兴风作浪,坏了太子名声。
    福满甚至还知道,陛下已经让人在宫外修建园林,待陛下百年之后,皇后奉旨在园子里为江山,为丈夫,为儿子祈福,只要她安安分分,身份,地位,荣耀,她想要的一切,都能满足她。
    可皇后不这般觉得,她盼了半辈子,恨了半辈子,求了半辈子,就等儿子登基,她作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站在最高处,将昔日那些看不起她的人全部踩在脚下,永远都抬不起的一刻,怎能被窝窝囊囊的被人打发到宫外吃斋念佛,这与扫地出门有何不同?
    皇帝看出皇后不甘心,但他心力不济,直接将人软禁于翠微宫,随后太子闻讯前去求情,可太子不知,那时皇帝已经被皇后气的晕过去,整整昏迷了一日才堪堪醒来。等太子被人抬回东宫后,皇后便派人告诉太子,太子的心上人之所以会死,是因为皇帝暗中临幸于她,叫她怀了皇上的骨肉,皇帝为了维持和太子之间的关系,放纵宫内妃嫔对她打压欺辱。
    这一切都是皇帝的手笔。
    两日之间,先是承恩公被训斥在家思过,又有太子势力屡遭皇帝打压,再是皇后被软禁,再是自己求情不被召见,最后听到那样的话,深觉父亲欺瞒背叛他,母亲利用他,爱人又那般惨死,太子在大受刺激之下,在皇后的有心引导下,在皇帝的饮食中下了毒。
    而皇帝见太子在那般情况下被抬回宫还不忘给他送吃食,关心他的身体,心下并未怀疑,不想拂了太子一番心意,勉强吃了两口。
    福满心想:幸亏陛下吃的少,幸亏太子良心未泯,没下见血封喉的毒药。
    这也许是陛下还能留太子一命,并尽力保全他名声的原因吧。
    然陛下本就大病伤了身子,这般折腾之下,实在是……
    福满已经不想去回想当时的情况有多混乱,陛下醒来后当即让人彻查承恩公府,且一并圈禁那许多人。福满本想,或许一切都是皇后和承恩公背着太子所为,太子是不知情的,否则,陛下该是何等难过。
    然而,最致命的一击,终是太子给陛下的,福满至今记得陛下当时听人回报时,脸上表情空白的可怕。
    福满心思良多,然皇帝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之人,到了此刻已经坦然,听外间小太监禀报福王来了,还有心思跟福满说笑:“珏儿那臭小子没什么长进,瞧着多了几分心眼儿,但做不来藏奸之事,瞧着都快哭了,还要假装若无其事说笑话哄朕开心,没白疼他。
    接下来让朕瞧瞧老大,孙子都满地跑了,还这般折腾,啧。”
    定王倒是希望自己真没什么长进,可一路进宫又出宫,随处可见的禁军巡查,低头不敢说话的太监宫女,沉默不语的文武大臣,还有父皇突然心血来潮的那句问话,他可不会真把它当成一句玩笑。
    也许该想办法早日回明安府,京城确实不适合自己啊,定王心想。
    这般想,一路背着手遛遛哒哒出宫,路上见着奉旨进宫的大将军,还拉着人说了好一会儿锦绣夫妻的话,颇为可惜的感叹:“不知能否赶的上我那小侄女的出生,表妹和表妹夫的长相,生出来的闺女得是什么样儿?
    我前些日子还说,直接给我儿子定个娃娃亲算了,免得将来便宜了外人,可惜锦绣不同意,要不回头您跟表妹夫说说,我儿子也是一表人才,将来怎么着也能捞个郡王,不差啥,哎!”
    饶是此时环境如此不合适,大将军还是没忍住,朝定王屁股一脚踹过去:“滚,别逼我告诉你娘!”
    第222章 吞金兽   铁骑  算计
    定王不知道的是, 他舅舅姜老将军这一脚将他踹回府,等再次出来时,已然日月换新天, 他的人生也迎来了新篇章。
    此刻二人对未来一无所知, 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福王探知了皇帝身体虚弱的真相,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秘密放出关押在大理寺的寿王与康王,怂恿二人逼宫,给二人提供方便。
    而他本人做了那个黄雀,最紧要关头将两兄弟拿下,成功救下“安危受到威胁”的皇帝,成为皇帝最信任的好儿子。
    在皇帝身边亲力亲为, 服侍起居,汤药试毒, 白日守在皇帝左右,夜间睡在寝宫隔间, 皇帝翻个身他都要爬起来亲眼瞧瞧才能安心, 做足了孝顺儿子的样子, 短短几日功夫, 人就消瘦了一大截儿,却从不在人前叫苦叫累。
    皇帝对大儿子一番作态心知肚明, 见时机差不多了,给福满一个眼色, 福满悄无声息的退下去一番安排,不日圈禁在东宫的太子与在王府闲的吃烧烤的定王同时收到消息:陛下身体欠佳,恐时日无多, 正用虎狼之药吊着一口气儿。
    定王顿时觉得嘴里的烧烤不香了,朝慈恩寺方向拜了拜,又朝皇家宗庙方向拜了拜,嘴里念念有词:“不管是真是假,都当是假的吧,保佑老头子长命百岁,最好能一辈子都在我头顶顶着……”
    过了好半晌,又呢喃一句:“若是真的,好歹给老头子一点儿时间,安排好后事吧,否则这一滩烂摊子,我那些个兄弟谁能收拾的好?”
    叫人收了摊子,招来管家:“吃荤吃腻味了,打今儿起,本王就吃素了。”
    说罢也不管管家见鬼的反应,自顾回廊下发呆去了。
    而太子东宫,一个不起眼的宫女眼神凶狠的对太子道:“殿下,您听到了,这些日子寿王康王落马,福王在陛下寝宫进进出出如入无人之境,福满那老家伙简直将他当成继承人在伺候,若说其中没有陛下授意,我是万万不相信的。
    想想您之前做的那些事,将来福王继位,万万逃不了一死的!”
    太子神色憔悴,颇有些破罐子破摔道:“那就死吧。”
    宫女却摇头:“殿下,您说的倒是痛快,您一杯毒酒下去一了百了,可东宫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命,娘娘们,还有小殿下们可就惨了,他们没有您好命,运气好的在太液做一辈子伺候人的奴才,运气不好的被发卖出去为奴为娼,世代不得翻身……”
    见太子神色有几分犹豫,宫女继续道:“殿下,您打从生下来就是嫡子,注定要做大周江山的主人,五年太子,兢兢业业,朝臣称赞,不曾有丝毫懈怠,这时候被人压下去不得翻身,您甘心吗?”
    自然是不甘心的,但太子自己做了什么自己清楚,他知道翻不了身,事后冷静下来,也无一日不在懊悔愧疚那日的冲动,时刻庆幸父皇还活着,没有真的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然而这两者互相不冲突。
    宫女仿似知道他在想什么,继续道:“殿下,眼下局势大好,定王从不拉帮结派,朝中无人,唯一的母家大将军府的兵权,与其说在大将军手里,不若说在陛下手里。此人对您毫无威胁。
    咱们只要控制住福王,无需您做什么,静等陛下……那日,那个位置就还是您的!然根据我们的人得到的消息,陛下怕是就这两月的时间了。”
    太子听到皇帝只剩两月时间时,握着酒壶的手不自由自主颤抖一下,但同时心里有个声音在提醒他,若是皇帝没了,或许就没人知道他曾经做过什么了,毕竟皇帝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并未将事情真相大白于天下。
    只要皇帝没了,只要皇帝在没公开事情真相前没了。
    宫女似是没发现太子脸色变幻,继续道:“殿下,国公府为了您可以登上那个位置,从娘娘进宫那年就开始布置,咱们的力量远不止表面看上去这么简单,从今日起,咱们的主子只有您一人!”
    太子面色彻底沉下来,酒杯捏紧,冷哼一声:“好的很,舅舅这是连孤都防着呢。”
    母亲和舅舅不愧是亲兄妹,最亲近的人都互相防备,每当他以为足够了解他们时,事实总能给他惊喜,太子突然觉得所有事情都有缘由。
    母亲为了满足私欲,为了叫自己登上皇位,为了叫自己听话,什么都能利用,作为儿子的他更是被毫不客气的利用了彻底。舅舅为了做那权倾朝野的外戚,更是从二十年前就开始准备,那到了自己手里,为了权利,为了女人,毒杀父亲,也不算出格了吧?
    太子突然笑出声,笑的镇静异常的宫女脸上首次出现异色,可太子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似的,将酒杯往地上一扔,发出清脆响声,伴随着他一声痛快的“好”字,大步出了寝宫,往书房而去。
    皇帝寝宫内,听福满低声说了定王与太子的反应,皇帝面色不辨喜怒,摆手叫福满下去:“按计划行事。”
    福满躬身退下,心下觉得可悲,陛下年幼登基,与朝臣周旋数十载,怎会一点儿心机没有,丝毫城府不存,半分后手不留,叫几位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皇子反了天去?
    若不是时运不济,大病伤了身子,又被信任的太子来了这么一下,哪里会是如今情景?可即便如此,那些人便以为老虎咬不动人了,未免太过可笑。
    尤其是野心勃勃的承恩公,陛下一直在寻找机会拔除他们的势力,肃清朝堂,谁成想,等待许久的时机,竟会在此种条件下出现,福满心想,这便是天意弄人。
    太子明面上掌握了承恩公府的势力,手里有了可用之人,做许多事便容易起来。但他没想大动干戈,只让人将福王的家小全部控制起来,老老小小几十口人聚在一起,叫太子看的心里莫名愉悦:“让人给福王传话,要皇位,还是要儿孙,叫他自己看着办。”
    跟在身边的是承恩公府人,闻言犹豫道:“殿下,此举怕是不妥。”
    他真正要说的是,都到了这时候,不成功便成仁,福王若是一咬牙舍弃一家老小,他们再后悔可就晚了,毕竟福王今年也才四十又四,皇位到手后想生多少儿子都来得及。一群拖后腿的家人和即将到手的皇位,他觉得福王脑子没坏,都会选后者。
    在他看来,太子此举着实妇人之仁。
    太子对承恩公一个小小家奴都敢对他的决定指手画脚很是不满,心下明白舅舅说的归附,十之七八都是权宜之计,也更加明白舅舅的野心不止他平时表现出来的那些,恐怕打的就是扶持他做傀儡皇帝的心思,心下对承恩公防备又多了一层,面上不显,道:“尽管让人去传话吧。”
    这种时候了,不是福王死就是他亡,他不至于做没脑子的事,只不过是想将事情稳定在他能控制的范围内罢了。
    刚好,他知道大哥福王一个秘密,好些年前,大哥因意外伤了身子,养了半年后身体逐渐恢复,唯独一样,在子嗣上是有碍的,大哥暗中找了不少人诊治,然这些年过去,女人没少睡,然膝下并未多一儿半女就能知晓效果如何。
    在明知自己不能生的前提下,要皇位还是要子嗣,太子真是好奇大哥的选择啊。
    说实话不仅太子,其实皇帝也挺好奇的,但鉴于他时间不多的前提下,还得暗中推进一下两不争气儿子的进度,让两人的斗争尽快拿到明面儿上来,进入白热化状态。
    这些手段看在皇帝眼里太过小打小闹了,皇帝决定在人生最后时刻,给两儿子好好上一课。
    与此同时,皇帝暗中下令,禁卫军,五城兵马司,守卫京畿重地的巡防营都悄无声息的发生了一点儿小变动,还有一些调令通过日常折子,经吏部的手下到地方,谁都不曾注意其中有什么问题,或者说注意到问题之人,一时也想不出皇帝的用意。
    此时,明安府元家后院儿内,锦绣给老爷子系好披风带子,神色严肃:“昨晚从四姑娘山调下五百火器营之人,他们的能力您知晓,您带着他们快马加鞭赶回京。
    记得给我来信,若是半月内没收到您的来信,我就当您在那地方出了事,定会带着剩余火器营弟兄去京城给您收尸。”
    老爷子哼笑一声,接过锦绣给准备的包裹,错身而过的瞬间,只留下一句:“知道了,臭小子。”
    那五百人一直停在城外,老爷子回京的消息不能叫人知道,那五百人的存在,越晚叫人知晓越好。
    老爷子终究是不放心皇室,不放心老谢家的江山,京城艰难传来的消息语焉不详,老爷子心下难安,不亲自瞧一眼,总觉得愧对老谢家列祖列宗。
    城外锦绣骑在马上目送老爷子一骑绝尘,带起沙尘阵阵。正感慨老爷子身子骨一如当年,不愧是当今少有的高手,突然间沙尘之中出现一灵巧身影,不用仔细瞧锦绣就知道是老爷子又返回来了。
    没用老爷子开口,直接问了:“您还有何吩咐?”
    老爷子神色复杂道:“当年你拜师之时,为师赠你一枚暗金色鱼龙玉佩,这些年也没告诉过你如何使用,是为师不对,你且过来,为师现在告诉你。”
    锦绣眼皮子直跳,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直到再次目送老爷子逃也似的离开,他都想将当年痛快收了玉佩的自己打死了事。
    “呵,皇室铁骑兵令牌,真是信任我呢。”
    说起来这东西历来都掌握在皇室之人手中,如上上代的长公主,如上一代的宁亲王,但到了这一代,传到锦绣手里,也不知老爷子是如何想的。但显然,经过近十年的观察考量,锦绣在老爷子那里是信得过,值得托付之人。
    若不然,这东西握在锦绣手里,与普通玉佩无二。
    但可以肯定的是,当年的锦绣若知道真相,说什么都不会接受这份沉重的,牵扯不清的担子,甚至将其视为负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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