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变幻,铅云低压,远空惊雷滚滚,暴雨将至。
    万奎站在丛林外围的小山坡上,手里握着一把短筒猎枪,正在焦躁地踱着步子。他的身后,停放着他满载的货车。
    破旧的货车是由战前的货车改装的,外围增加了很多防护的装甲板和金属网,底盘和轮子改成适应山地越野的结构。小件的货物都装在车厢中,大件的则被捆绑在车顶,使得这个本已很臃肿的货车显得更加的肥大臃肿。
    新世纪921年,世界已经毁灭了九百多年,人类曾经的荣光不复存在。现在人口骤减,到处都是缺衣少食的村落或聚居地。所以他这样的行商才有了存在的意义。
    他手中的枪也是战前的旧货,脏兮兮的表面缠满了胶带进行加固。虽然如此,但在这个物资匮乏的时代,在这闭关锁国的雪国云莱,依然是一把不容小觑的危险武器。
    山坡下长草茂密,正随风荡漾,如海浪一般。从远处看,山坡上的货车就像大海中的一叶孤帆。
    他一直在等一个人,但是现在风云变幻,他终于决定不再等待。
    万奎收回驻足远眺的目光,把一直摆弄的短筒猎枪插在后腰的裤带上,转身对车后面喊了一声:
    “收摊!回家!”
    一个柔弱的女声从车后唯唯诺诺地答应了一声。
    女孩的身影出现在车尾,那是他的女儿。
    万奎的女儿十几岁年纪,粉嫩的小脸上雀斑点点,两颊红晕满满,仿佛是一个不擅长化妆的女子笨拙地厚涂脂粉形成的效果。但那其实却是山野村民们常有的肤色,是凛冽的山风和艰苦的生活共同妆点的浓妆。
    她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却发育得和年纪完全不相符地成熟,丰乳肥臀,身材妖娆。
    万奎已经蹲在地上开始收拾毡布,但是他发觉女儿双脚站在自己面前,却一动不动,正要呵斥,一抬头却看到女儿正手指远方,呆呆地看着远处的某个事物。
    万奎站了起来,顺着女儿手指的方向凝神看去,目力所及之处,他看到一个瘦弱的身影出现在茂密丛林的边缘,正在向他的货车走来。
    正是之前云海观日出的少年。
    这个少年就是他在等的人。
    “啧,他竟然真的还活着……”万奎自言自语了一句。
    这当口,少年已经走到近前。
    一头浓密的黑发,似乎已经几个月未曾修剪,在头后胡乱的一笼,用山间藤蔓编制成的草绳扎在一起。因为暴晒,肤色和脸色呈小麦色,这更显得他的眼睛明亮、澄澈。
    那是一双单纯而朴实的眼睛,如山中的清潭,似乎一眼就能看到底。
    这样的眼睛,只有未经世事的孩子才会有,是没有充分感受过末世的残酷的人才有的眼睛。世界的残酷还没有将他磨砺得粗粝如铁,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眼光只会越来越浑浊。
    万奎曾经在旅途中见过这种透明清澈,在那些落入陷阱的富家少爷脸上,那些被劫匪路霸设计害死的书生孩童眼中。
    因此每次万奎看到他那苍白而稚嫩的脸,都觉得他已经把“艰苦的丛林生活不适合我”写在脸上了,便在心中冷笑:不喑世事的幼稚少年,在这乱世中,不知你能活到几时。
    雪痕,一个和他猎人身份格格不入的奇怪名字。
    雪痕是一个独居的猎人,独自生活在丛林中,与村子里的定居者素无来往。以他的年纪,独居似乎早了点,也许有什么难言之隐,但万奎并不关心这些,他之所以等他,是因为雪痕每次都能带来令他惊喜的贸易品,而且行色匆匆,不常砍价。
    “嘿!小子,你怎么每次都是在我要走的时候才来?下次我可就不等你了。”万奎熟络地抱怨着。
    因为他每次来都要和少年交易,一来二去两人也算成为了朋友了。
    雪痕一言不发,将身上背负的几捆皮毛扔在地下。
    就像捆着一头异兽,毛皮在落地的冲击下挣断了草绳,在地上铺展开来,里面包裹的东西一股脑地散落出来。
    用来包东西的这张三米见方的皮毛首先就非常引人注目。光滑的毛皮上泛着紫色的光泽,毛质细腻,仿佛还闪烁着丝丝电光。
    雷兽的皮毛?
    万奎的眼睛亮了,这张兽皮刚刚剥下不超过一周,未经硝制,毛色纯正,上面泛着点点磷光,价值不菲。雷兽是实力强大的山间野兽,捕猎难度很高。它行踪不定,战斗力又很强,而且还非常的狡猾,很容易就被跑脱。
    少年看到万奎的惊叹表情,脸上露出一丝这个年纪是少年常有的得意神色,但是只是一闪而过,就隐藏在他平静的表情之下了,没有多余的解释和炫耀。
    万奎略带诧异地瞅了他一眼,又继续查看皮毛里裹着的东西,却发现也同样非同一般:地根草,魔皇草,石南草,这些都是难得一见的好药材。
    山野间野生的药草不少,但是珍贵的却总是难以取得,因为它们大多生长在常人难以攀爬的绝壁之上,甚至有凶猛异兽守护。即便是娴熟的猎手,能够得到其中一种也已经很是不易。这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几岁年纪,是如何获得这么多珍贵药材的呢?
    “我一直想问,这些东西,你是怎么得来的?”万奎忍耐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
    “商业秘密。”
    少年露出一丝微笑。
    空气非常湿润,给人一种粘腻感觉,远处浓云聚集,暴雨就要来了。
    在铅云低压的空中,有一只鹰正在盘旋。
    在山雨欲来的低压的空气中,鹰这种动物是不会有任何的不适的,作为空中的王者,它们只会俯瞰大地上的卑微生物,挑剔地选择自己的猎物。
    此刻在鹰的眼睛中,地面上的黑发少年成为它视野中的主体。
    但是,少年并不是他的猎物。
    那些躲藏在附近草丛中欲盖弥彰的野兔也不是。
    鹰只是在冷眼观瞧,少年和他身周十几米的长草之中,埋伏的众人。
    以及即将上演的一场好戏。
    从鹰的视角,可以轻易的看到,以少年为中心的山坡周围的高草之中,潜伏着数个赤裸肩背的彪悍男子,他们手中持着各种冷兵器,正呈包围之势缓慢地接近山坡上的少年。
    对于这一次伏击,这些赤膊壮汉已经演练数次,他们潜伏在这也已经有一整天,只为了一击成功,击杀面前这个似乎人畜无害的少年。
    只为对付一个不过十几岁的少年,这些壮汉似乎有点兴师动众。
    但是他们的脸上却丝毫没有轻松神色,一个个凝神屏息,仿佛在围攻一只凶猛的山兽。
    他们缓慢的接近着,已经快要到达高草的边缘,距离少年不足二十米。这个距离,对于这些身手矫健的猎手们来说,已经是非常理想的攻击距离,他们的弓箭和长矛,可以轻易洞穿少年的血肉之躯。
    但是他们还在继续接近着,如果靠近到十米,那就可说是万无一失。
    山坡上,少年对此一无所知。
    万奎开始翻弄少年带来的山货。
    万奎的女儿此时躲在车尾,只探出半个身子,偷眼观瞧着黑发少年。同时她还偷偷把胸前衣服的系带解开了几分,使她胸前傲人的双峰更加明显,一阵春意涌上,她脸上的红晕也似乎更加浓重了。
    她喜欢雪痕的眼睛,那单纯幼稚的、不喑世事的眼睛。
    雪痕也发现了少女对他的观察,不由得也有点局促。
    万奎每两个月会来这个乡村一次。而万奎的女儿,每次都会这样偷眼瞧着这扎着辫子的个性少年。
    万奎的女儿正值发育的高峰,青春洋溢的时期,对年轻的异性充满了好奇和渴望。雪痕则是她一直以来最为关注的对象。但是她又十分羞赧,从不和雪痕交谈,只是这样偷眼观瞧,同时还会做些欲盖弥彰的小动作,想引起雪痕的注意。
    这时,雪痕肩膀的某个东西吸引了女孩的注意,她看着那个东西,脸上的羞涩渐渐被惊异的神情取代。
    雪痕也发现了女孩的注视,他看向自己肩头,看到了少女注视的事物:猫不知什么时候又从背包里钻了出来。
    乍一看去,那赫然是一只小猫。但是爪子略大,有些不符合比例,漆黑的毛覆盖全身,没有一丝杂色,一双银白的大眼睛滴溜溜地乱转,甚是可爱。
    “小猫”爬上了他的肩头,注视着面前的新奇的物事。
    “虽然看起来像猫,但是其实它是被称作‘山彪’的猫科野兽,我在丛林里捡到的,可能是被它的父母遗弃了。”雪痕说道这里时,眼中的光芒暗淡了几分。
    想到被父母遗弃,雪痕心中有些酸涩,因为他和这个小山彪也同命相怜,从小就没有父亲,是母亲独自一人把他带大的。而现在,因为一场横祸又不得不离开母亲,独自在这丛林里生活,与这小山彪的处境何其相似?
    所以当雪痕见到小山彪的时候,虽然知道它是个拖累,但还是把它带在身边,细心喂养。
    少女听到雪痕说话,羞涩地往万奎身后缩了一缩,脸上的红晕似乎更重了。
    雪痕注意到少女对山彪的喜爱。他看着肩上的小山彪,犹豫了片刻之后说道:
    “现在它还太小了,如果没有人养活,肯定活不了多久。我又不方便养,如果你喜欢的话就给你吧。”
    雪痕小心翼翼地双手把它捧下来,略有不舍地递到女孩面前:“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阿布’。它爱吃肉,也爱吃鱼,并不难养活。”
    雪痕不能永远养着它,考虑到自己的处境,他觉得交给女孩来养更为合适。
    小女孩一会看看阿布,一会看着雪痕,目光充满难以置信。仿佛在说:这真的是给我的?
    雪痕仿佛看出了她的疑问,又把双手往前递了一递。
    在雪痕的手中,浑身漆黑的山彪蜷缩着身体,仿佛是一团毛茸茸的线团。
    女孩犹豫着,似乎羞涩得不敢伸手和雪痕接触,但眼睛直直地盯着雪痕手中的小猫,最终还是下定决心,伸出手来,从雪痕手中将阿布接了过去。
    小山彪阿布似乎是认生,极不情愿地挣扎着,想要逃离女孩的手掌,甚至对她呲牙咧嘴,露出还没长全的獠牙,但是女孩双手紧紧抱住,使它动弹不得。
    山彪是这座丛林中数量不少的小型猫科动物,生存能力很强,以捕食小型动物,如山鼠,鱼类,鸟类等为生,和家猫有很多共同点。成年后体型会比家猫大。
    现在的时代,由于战乱和环境的变化,已经使人们的生活日渐艰难,饲养可爱的小动物已经是非常奢侈的事情,而曾经人人喊打的老鼠现在对于定居者们来说,也是难得的蛋白质来源,所以人们对于家猫的需求非常的小。无人饲养,生存能力较弱的家猫便渐渐少见了。只有这种家猫的近亲——野外生存能力极强的山彪依然生生不息。
    小女孩又羞涩地点了点头,用目光向雪痕表示了谢意。
    雪痕挠了挠头,也露出憨厚的一笑,他的年纪毕竟也只有十几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对小女孩的热情有些不知所措。
    “浑身漆黑的山彪,还是很少见的哪。”
    一旁的万奎看着小女孩手中的山彪,惊叹道。
    “喜欢就留着吧。”万奎用眼神暗暗向女儿示意了一下。
    女孩满脸绯红,突然从货车后面迈步出来,一把抓住雪痕的手,把他往货车的方向拉去。
    “来……来货车里坐坐吧。”
    女孩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胸前的一对大白兔随着她跑动的动作在她松松垮垮的红色衣服里滚动着,如脱兔一般呼之欲出,令雪痕心旌动摇。
    雪痕没想到一向羞涩的小女孩突然如此主动,不但说了话,还拉他去车里。一时失神,被拉得一个趔趄。
    但是听到女孩的话,他又连忙止住脚步。
    “不……不用了,只是一只小野兽而已,没必要这样谢我。”
    作为一个在末世生存的孩子,必须比其他时代的同龄人更早熟。
    在这末世生存,贞操都已变得廉价,女性用自己的身体交换利益的情况已经是常见的事情。雪痕当然知道“去车里坐坐”是什么意思。
    但是他拒绝了。
    少女低下头去,脸上的红晕更加明显了,但这次不是因为少女怀春的羞臊,而是被拒绝之后的失意和羞惭。
    她似乎并没有想到少年会这样拒绝她,她呆呆地在货车的后仓门边依靠着,犹豫了一会,终于抱着小山彪转头独自进了货车。
    雪痕紧咬嘴唇,眼中流露出歉意和局促,不知该如何处理。看着少女进了货车不再出来,他也只好放弃,将注意力转到交易上。
    万奎笑了笑,不以为意。
    雪痕和女儿虽然只有十几岁,但是在这末世人们的观念中,他们从性成熟开始就已经算是成年人了。在人类文明的全盛时代,谈恋爱的方式温和而含蓄。但是在现在,人类的生存繁衍都成大问题,那份飞鸽传书暗送秋波的情调和柏拉图式的纯精神上的爱情自然早已被时代所淘汰。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直截了当,简单粗暴才是谈情说爱的主题。所以两个年轻人的打情骂俏在万奎看来司空见惯。
    在古代,文明繁盛的时期,人们曾有有一种叫做“性解放”的思潮,被认为是有悖伦理,伤风害俗,如果那时的人活到今天他们会惊讶地发现:在末世,无人推动,这种思潮却自然而然地被所有人认同,即便在这偏远的东方小村落。
    万奎的目光从女儿的背影移回到满地的珍稀皮草上,商人的本质浮现出来,他开始在脑中计算起来。
    在他和雪痕周围,潜伏在草丛中的伏击者们,正在缓慢而隐蔽地接近着,他们走走停停,极有默契。风声和渐渐阴暗的天色掩盖了他们在长草中的行迹。
    山坡上,万奎还在为雪痕的商品估价。
    “80个银。”
    想了一会,万奎报出一个数字。
    “太少了吧……”少年皱眉抱怨了一句。
    80个银币,只相当于一个普通农户半年的收入,对于这些山货的实际价值来说是非常不厚道的价格。
    “不少啦,你要知道东芗村的皮草价格很低的呀,我已经收购了很多了,要不是看在我们是朋友的份上,这个价格都够不上哪……”万奎熟练地压价,“况且,你不卖给我,又能卖给谁呢?”
    雪痕虽然是山村猎手,不常进城,但是对于这些山货的估价还是有一定的经验的,不然也不会专门采集这些难得的,珍贵的皮毛和草药。
    他知道万奎存心压价,但是也没有办法,此一时彼一时,当前的形势下,货物能转化成物资才是最重要的,正如万奎所说,他没得选择,只能贱卖。
    “还要加上你的枪。”雪痕不甘心地最后一次讨价还价。
    少年看着万奎腰上的短筒霰弹枪。
    这是万奎的防身武器。万奎带着他走南闯北,经历了不少阵仗,都是靠它化险为夷。这枪是战前产物,有些破旧,上面缠满了胶带。
    虽说在大城镇很容易买到,但是在这小山村却是稀罕物,在大城镇只需要10个银就能买到,但是在这里,至少可以估价到30银。
    即便加上这30银,相当于一个多金币买下雪痕的山货,这价格依然是便宜至极。
    “这可不成,这是我的防身武器,走南闯北,全靠这家伙。”万奎几乎是立刻就拒绝了。
    雪痕咬了咬嘴唇:“那我可就不卖了。”
    说着,就要拎起山货走人。
    “慢着!”万奎连忙拦下雪痕,似乎是下了绝大的决心,“艰难”而果断地点头:“成交。”
    他的五官都聚在一起,仿佛亏得血本无归,痛彻心扉。
    雪痕微微一笑,没有揭穿他的小把戏。
    “但是这枪有点脏,我给你擦擦吧。”万奎转过身去鼓弄他的短枪。
    “我不要银币,80个银给我换成盐,刀具,还有绳索。”雪痕道。
    对于生活在大山里的猎人,金钱不是非常重要,因为他们难得进一次城,无处可以花销,带在身上有时候还是一种累赘。大山里的交易很多都是以物易物。
    “没有问题。”
    万奎从车厢里翻找起来。
    车厢中,黑色的山彪似乎不肯接受新主人,发出了几声尖利的叫声。
    正在查看短枪的雪痕皱了皱眉头,看向山坡的周围。从山坡往下看,居高临下,周遭景物一览无余,没有一点可疑的迹象。
    伏击者们已经深深地蹲下身子,屏住呼吸,让自己完全隐没在长草之中,他们的姿态,甚至会随着高草的摆动而顺势改变,简直已经与环境融为一体。
    他们经历过无数次围捕野兽的经历,对此已是驾轻就熟。
    他们与雪痕的距离已经接近十米,达到了他们预定的伏击距离。下一刻,就是万无一失的击杀,为了这一击,猎人们已经演练太多次,无论对方向哪个方向逃走,都会遭到接下来的连番截杀,为了达到猎人首领要求的极限速度,不符合要求的猎人已经被换下了五个。
    而雪痕此时,还在山坡上等待万奎结算。
    一切似乎已经成为定局。
    “万奎,仔细听我说。”雪痕摆弄着手上的小玩意,看似平静如常,但却嘴唇不动,轻声地说话,如腹语一般。
    “什么?”万奎转过身,雪痕的行为让他感到有些古怪。
    “听着!我们已经被包围了,他们是冲着我来的。这里马上就有一场血战,一有动静,你就快跑!要保护好你女儿!”
    “这……真的?”万奎目瞪口呆。
    他惊讶的不但是危机四伏的环境,更是雪痕的敏锐,这一片长草中无声无息,他是如何发现敌情的?
    “你……不是开玩笑吧。”万奎有些怀疑地看着他。
    雪痕也抬眼看了万奎一眼,此时这个少年的清澈眼眸中透出一股坚决和谨慎的神色,与之前判若两人。这感觉,就像一只发现天敌的野兽,炸了毛一般。
    他接过万奎手里的枪,慢慢地插在腰间,就像生怕拉断了某根看不见的地雷引线。
    严肃冷峻的表情已经代替了回答。
    万奎再无怀疑,转身向车厢走去,双腿发软,几乎摔倒。
    就在这时,一声鹰啼打破了沉寂,天空中的雄鹰发出了这一声鸣叫。
    “动手!”一声断喝,同时从草丛中发出。
    伏击者的首领也是极其敏锐的人,他观察到雪痕和万奎的表现有些反常,意识到情况可能有变,此时必须果断出击,绝不能给他准备的时间,因此他当机立断,发出了进攻的指令。
    鹰啼与喝令之声几乎同时响起,就如同宣告球赛开始的哨声一般,整个山坡如火药般爆炸了,一场杀戮开始了。
    猎人首领喊声刚起,伏击者们彪悍的身影便瞬间腾空而起,猎豹一般袭向雪痕!身影纵横,如蛟龙腾空。
    一瞬间,人影跃空,长矛飞射,连珠的弓箭破空而发。从空中看来,那些飞矛飞箭飞向雪痕的画面如同一朵逆向生长、正在闭合的花朵。
    猎人首领的时机掌控可以说是非常准确,猎手们也都是好手,对命令的执行完美无缺,这些攻击不差分毫,以不可阻挡之势,袭向少年。
    下一刻雪痕就要被扎成刺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间,只见黑色身影如同火箭一般爆射而起,从地面腾上空中。于电光火石间避开了射向他的长矛和弓箭——雪痕以超过常人的爆发力,避开了第一波攻击。
    但是危机并未解除,头上瞬间落下的三柄短斧,再次将他逼入绝境!
    三个高大的身影,从上方落下,手中的短斧向着雪痕身体的三个不同部位砍击下去。
    伏击者们已经演练多次,对于雪痕这样的应对,可以说是早有预料。所以当他跃起的瞬间,上方的攻击已经劈头盖脸打来。
    雪痕人在空中,去势不止,看似是完全无法躲避。
    这三柄短斧就像三把死神的镰刀,即将收割少年的生命。
    说时迟那时快,雪痕眼中精光一闪,身体在一瞬间扭动起来。远远看去,只见血花,皮衣,绳索,数种颜色混杂成一团,像极了一个五彩的纸风车,在空中翻滚前冲,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连踢带打地避开了三把本来必中的短斧。
    一股血泉飚射空中——躲是躲过了,但是也付出了代价。
    三个身影落下,而雪痕也已腾空至最高点。
    “啊!”
    地面上一声惨叫响起。
    发出这声惨叫的,是落下的三个身影中的一个。与雪痕擦身而过,他经过短暂的错愕之后,终于发现自己身上发生了些什么。
    只见他的脸上,一道横贯整个面部的巨大伤口绽开皮肉,鲜血开始流出。
    惨叫声还未完全发出,持斧的另外两人,也已经感觉到颈间一凉,两个黑色的铁片,已经插在了他们的颈间。
    那是一种像匕首却又无锷的薄铁片,显然是自己打磨的粗劣武器。
    但是就是这粗劣的武器,在一瞬间收割了两人的生命——这正是雪痕在空中借助旋转的离心力甩出的飞刀。
    雪痕的旋转发力已经结束,他开始从空中坠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地下立刻又有四条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了他的身下。四把尖锐锋利的长矛带着破空之势,向他直刺而来!
    他现在人在空中,再无躲避格挡的可能,真正是落入了绝境,眼看就要被长矛刺穿。
    看到这一幕,一直被万奎护在身后的少女也发出一声惊叫,捂上了眼睛。
    这一切变故,都只在一瞬之间,两声尖叫几乎是叠在一起发出来的。一声来自脸上中刀的彪悍伏击者,另一声是由少女发出。
    尖叫声落。四把长矛穿空而过,长矛的前端却没有了雪痕的身影。
    雪痕去哪了?
    下面的人看得清楚,他竟然如同飞鸟一般在空中横移,避开了长矛的穿刺!正在落向万奎的货车附近。
    空中有一条黑索,连接在货车上,那是一把抓勾。是猎人们用于攀援的工具。
    原来雪痕在空中不但甩出了三把飞刀,还同时甩出了这条飞索,勾在货车的外部货架上。在千钧一发之时,他用绳索将自己拉向了货车,避开了四把长矛的追击。
    就在雪痕空中横移之时,地上的四条黑影中最靠近他的一个已经转头看向空中姿态古怪的雪痕。
    但是他看到的,是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他竟然在空中还能掏枪射击!
    一声撞针激发的清脆响声。伏击者心神剧震,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两个大字:
    完了。
    但是预想中的枪火并没有出现。雪痕的这一发,竟然是哑弹。
    一枪未中,雪痕反应也是极快,他立刻将短枪抛向攻击者,趁着对方格挡的瞬间,他已经跌落在货车附近。
    一刻也不停留,他翻滚起身,向长草中激射而出。草地上留下一串鲜艳的血花。
    他受伤了,而且受伤不轻。
    见此情景,四个伏击者也急跃而入长草之中,就像四条毒蛇。
    万奎一直匍匐在地,刚才的连番剧斗,他全都看在眼里,雪痕的机敏反应令他嗔目结舌,直到此时,他才反应过来雪痕是如何化险为夷的。
    三把斧子落向雪痕之时,他扭动身躯,不惜用左手一条手臂为代价,格挡开了对他威胁最大的一把斧头。踢开了一把斧头,第三把砍在他的腰间,但也在旋转中避开了要害。
    由于动作太快,看起来,就像雪痕突然从三把斧头中间穿过一般。虽然他利用灵巧的反应避开了斧头,但是代价也是极大,手臂上少了一块肉,腰部也是鲜血喷涌。
    那种剧痛一定让人几近休克。但是他却仿佛没有知觉一般,一避过斧头,就立刻借旋转的离心力甩出三把飞刀。两把准确击中对手要害,第三把划过面颊,也使一人暂时失去了战斗力。
    更为令人吃惊的是,他竟然能在三把飞刀之后甩出飞索,为接下来的逃遁创造了极好的条件。
    他心思之缜密,反应之快速,令人叹为观止。他几乎已经把战斗中的每一个间隙都利用到了极致。正是因此,才能绝境逃生。
    猎人们有无数个机会杀死他,却全都错过了,而他只有这一个逃生的机会,却被他抓住了。
    这是什么样的战斗素质?
    很快,万奎的思绪立刻被长草中的尖叫声打断了。
    这一声凄厉的尖叫,就来自雪痕跃入的方向。
    长草中,喷涌出一股血泉。
    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随着四个黑影追入长草,面部受伤的壮汉也从另一个方向遁入长草中。万奎面前的土坡上已经空无一人。
    现在这片山坡上,已经平静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只有地上的血迹和尸体证实刚才所发生的皆为事实,并非梦幻。
    天空中乌云越聚越多,就像天上有一个孩子在玩堆沙子的游戏,将乌黑的沙土都聚集到了万奎的头顶。
    乌云之中雷光涌动,暴雨即将落下。
    但是万奎却根本顾不得避雨。他手握柴刀,紧张的注视着周围的高草。
    少年死了吗?为什么猎人们没有站起来?万奎惴惴不安。
    风吹草低见牛羊。
    仿佛高草中到处都有人,又似乎哪里都没人。
    几分钟后,又是一声闷哼,就像是被捂住嘴而发出的声音,这个声音很快也寂然消失。
    过了一会,又是一声痛苦的尖叫,带着隐忍和不屈的声调,响彻草丛。
    之后又是一阵死寂的平静。
    就这样反复着,一声又一声惨叫,一次又一次平静,在反复了五次之后,终于再无声响。
    风,渐渐大了。长草如波浪般涌动,远处浓云翻滚。
    这种令人压抑得不行的气氛,缓慢的死亡的节奏,与远空的惊雷呼应着。令万奎不寒而栗。少女更是在他身后瑟瑟发抖。
    阴云密布的天空终于开始下雨,豆大的雨点倾泻下来。地上的血迹渐渐被雨水冲得四散流去。
    万奎茫然四顾,环视周围雨帘中的高草。
    究竟如何了?
    少年被击杀了吗?还是……
    暴雨如注。
    从面颊受伤的伏击者逃走的方向,一个浑身浴血的身影拨开长草,突然地出现在万奎面前。
    正是黑发少年雪痕。
    他扔掉了手中的头颅。那是一个脸上有一道伤口的头颅,一双死鱼般的眼睛之中凝结了一个惊诧的眼神。
    雪痕此时头发散乱,面露苦涩,捂着腹部的伤口,步履蹒跚,但是眼中的精光却丝毫不减。他的眼瞳依然澄澈,但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不喑世事的少年的眼神了,澄澈之中透出了杀伐果断的无穷冷意。
    面颊受伤的猎人是最后一个钻进草丛中的,他竟然将这个面颊受伤的猎人都杀了,那么说明之前的四个人已经凶多吉少了,猎人的这次完美的伏击,竟然以全灭收场,而这个少年,却依然挺立!
    他剧烈地喘息着,身上泥泞肮脏,腹部的伤口不断地涌出鲜血,看起来已经是强弩之末,但他浑身散发的杀气却让人不寒而栗,残破的身躯中仿佛挺立着一尊杀神。
    他一步步走到万奎面前,灼灼的目光让万奎不由得倒退了几步。
    少年显然已经知道了他的出卖。
    万奎对伏击一事是知道的,其实他已经被收买。
    按照猎人们的计划,他只要拖住一小会,使雪痕陷入伏击者的包围被杀,他就能得到两个金币的报酬。
    两个金币,已经是一个普通农户两年的收入。
    万奎是行商,是利用货车进行货物交换的职业者,一年到头来往于各个危险的人类定居点,风餐露宿,躲避强盗,都只是为了钱。
    万奎从来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因为在世间行走的他深刻的了解这个世界的残酷,他已见惯了尔虞我诈,欺骗和背叛。他知道,在这个乱世生存,优柔寡断和妇人之仁是最大的缺陷,是对生存不利的恶习,所以他早已摒弃了这些“恶习”,成为了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杀死面前这个十几岁的少年就能让一家人两年衣食无忧,对他来说,也绝对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不!不要过来,我没有出卖你!我什么都不知道!”万奎音调都已经变了,他不停的后退,握刀的双手颤抖着。
    雪痕端起了手中的短枪,掰开枪膛露出弹仓,将子弹倒出。倒出的不是子弹而是弹壳,这把万奎卖给他的短枪里的子弹,竟然全是空壳。难怪雪痕的一枪竟是哑弹。
    这已经说明了一切:之前万奎借擦枪为名,转身把子弹都换掉了。
    万奎的老脸上,浮现一丝恼羞成怒的表情,他的惶恐不见了,转而出现的,是“你要是上前来我就跟你拼了”的表情。
    “我能怎么办?我是被迫的!我和你不一样!我是有家室的人!我要为我的女儿考虑……”
    雪痕伸出手来……拿起自己的背包。
    也许是受伤过重,也许是有心无力,也许是看在小女孩的份上。他并没有对万奎下手。
    他只是艰难的弯下腰,拾起自己的背包。
    在靠近的时候,万奎再次看到雪痕的眼睛,那双眼睛已经完全恢复了澄澈,完全没有得胜者的骄傲,也没有伤者的痛苦,反而带着几分……忧伤和失望,仿佛这一切都只是稀松平常,而又令他失望之极。
    收拾好自己的盐巴和刀具,向着来时的方向,缓步而去。
    万奎瘫软在货车旁,但是心中却燃起嫉妒和愤怒的火焰,这火焰熊熊燃烧,甚至压过了他的恐惧:
    你凭什么可以拥有这样的眼睛!凭什么保有这份澄澈!凭什么拥有这如水的淡然!
    这时,一直躲在万奎身后的少女终于再也忍不住,她从货车中抽出两卷密封完好的绷带,抱在怀里,穿过雨帘,奔向了雪痕。
    鲜艳的红色衣衫,在暴雨之中,就像一朵娇嫩绽放的花朵,也仿佛一朵浮萍,柔弱得似乎一下子就会被冲走。
    她向雪痕奔去。
    “女儿!不要怪爸爸,爸爸这么做都是为了活下去啊……”
    万奎被女儿的行动惊醒,悔恨涌上心头,他把手伸向越来越远的女儿,喊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自白。
    看起来女儿显然不知道他的阴谋,也对父亲的做法不能苟同。她要去帮助她的心上人,不顾父亲的反对,不顾世俗的眼光,为了追求真爱,她要像飞蛾投火一般执着。
    那一刻,她奔跑在雨中的身影消瘦而又坚定,犹如纯洁的小天使要把爱带去人间。
    看着她和雪痕的背影,万奎“悔恨”的眼中现出一线精光,带着阴谋的精光。
    他心里知道,这个少年必须死,阴谋本身就是你死我亡的游戏,如果雪痕活着,对自己就是一个威胁,一个永远的威胁,自己今后的生活将寝食难安,随时担心着他的报复。
    他无法理解雪痕为什么放过了自己,但他的心中,从来就没有报恩的概念。他有的,只是你死我亡的丛林法则!
    而这个“女儿”,就是他最后的机会!
    全是假的,他的悔恨、“女儿”的爱慕和援手,全都是假的。甚至这个女儿本身也并不真的是他的亲生女儿。
    因为大雨,万奎不用挤出眼泪,少女的“雪中送炭”也分外地真实感人。
    少女看似柔弱,其实却是训练有素的杀手,柔弱的外表是她极佳的掩护,面对这样的小女孩,很多人都会放松警惕,已经有无数的盗匪路霸死在了她双腿之间。
    为了能在废土上安全旅行,他和“女儿”设计并改良了好几套骗术。他们能够在废土上旅行至今平安无事,多亏了他和“女儿”玩的这一手“仙人跳”。
    这雪痕之前面对她的引诱竟然不动心,的确超出他们的预料,但是这一次他是在劫难逃了。
    谁会想到这是个连环套呢?
    如果他们能够杀死雪痕,那么猎人会付出更多的金币。
    少女已经奔到雪痕身后。万奎仿佛已经听到金币落入口袋之中发出的清脆响声,优美动听。
    雪痕停下了脚步,他缓慢的转过头,感激地看着少女。依然是那单纯澄澈的眼睛,眼里仿佛有光。
    “我多么希望这是真的啊……”
    似是自言自语,雪痕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眼中精光爆射,森然冷意和无穷的怒火爆发出来,那是一种令人心神剧震、毛骨悚然的目光。
    那是看敌人的目光。
    “滚!”
    轰隆!
    雪痕的怒喝和雷声交织在一起,分不出是雷声还是他的怒喝。雷光勾勒出雪痕茕茕孓立的轮廓,披头散发的浴血身影也使他的凶煞之气暴涨。
    如同一部毫无感情的战争机器。
    谁会想到这是个连环套呢?
    雪痕想到了。
    小山彪阿布会在他手中挣扎,是因为闻到了毒药的气味,这种动物嗅觉敏锐,尤其对剧毒之物非常敏感。
    少女仿佛被一把利刃击中。惊得向后急跃出去。头也不回地冲向了货车。动作矫捷,如训练有素的猎手,哪里还像那个不经世事的小女孩?
    怀里的绷带,掉落在泥泞的地上。
    一起掉落的,还有一把藏在绷带下面的,刀刃上泛出多彩磷光的,细小的黑色尖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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