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突然,失礼之处还请见谅,”苏浈垂首行礼,“大人放心,我并无攀附之意,民女先行告退。”
    说罢当真转身就走,段容时追了两步才叫住她,苏浈隐隐含着期待,却不敢回头。
    “苏姑娘,我并无责怪之意,你肯提起这婚约,我……”段容时顿了一会儿,“我总是希望你好的,别说什么攀附不攀附……我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
    一股热气腾地升上脑门,苏浈知道自己的脸铁定是红透了。
    这人,这人真是给三分颜面就开染坊,方才还阴晴不定,现在又如此孟浪!
    她这下更不敢回头了,匆匆点了点头,脚步飞快地离去,徒留段容时一个在原地。
    “公子,人已经找到,正在前头正堂。”胡楼躬身抱拳,“这苏姑娘也在,要不咱们就……”
    段容时声线冷凝,“拿人要紧,别做多余的打算。”
    让她惧怕生厌的事多了去了,也不少这一桩。
    只是她同顾家关系紧密,今日过后,只怕更要恨他几分。
    -
    出了园子,苏浈被冷风一吹清醒了些,突然记起段容时出现在此地的缘由。
    “坏了,老郡君年岁大了,若是受了惊吓可怎么好。”
    英国公府素来恭谨,又根深枝茂,倒不会像前头卢家那样犯祸及全族的大罪,想来统御司不过是拿人罢了。
    只是无论抓的是谁,办的是什么案,终归是要闹上一场。苏浈想了想,还是先去给顾湘婷报个信,让人先把老郡君安顿好才是。
    待回到正堂,戏台上南曲班子正唱着戏,可巧正是一折《西厢记》,苏浈顾不得羞,拽住看得正欢的顾湘婷。
    “诶?”顾湘婷笑道,“小绊,你方才去哪儿了,我找半天没见着你人。”
    “我方才在后院见着统御司的人了,我怕他们动静太大惊吓着人,咱们快把老郡君请进去吧。”
    “统御司?”顾湘婷转喜为怒,“反了天了,什么案子也能办到我顾家来!”
    苏浈避重就轻道:“稳妥起见,咱们还是先将老郡君请到僻静的地方去吧。”
    此事不可轻忽,顾湘婷忙带着苏浈去见了刘夫人,找了个由头将老夫人请到内室去更衣去了。
    苏浈刚松了一口气,又被刘夫人拉着不放,“你方才是在哪里见着人的,他们可曾说要办什么案?”
    刘夫人可没顾湘婷这么好糊弄,苏浈正想着呢,突然前头嚷嚷起来,演红娘的戏子突然跳上台,连翻带滚,惊得一众贵眷叫嚷着退开。
    几个统御司的鹰犬也跳上来,同那红娘搏斗,手脚碰撞间打烂杯盏桌椅无数,断木头、碎瓷片满屋子乱飞,在场的男客女客都乱做一团,尖叫声此起彼伏。
    那红娘功夫不错,七八个人一齐上,耗了许久才扣住了他,待被制住还要说些什么,可段容时眼疾手快,拿布巾封住了他的嘴。
    精心布置的宴席已是一团杂乱,英国公在家丁的搀扶下冲到堂前,指着段容时骂道:“段贼,今日是我母亲七十大寿,你在此作乱是何居心!”
    第8章 巧合   不过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段容时挑了挑眉,他自知声名不好,背后有的是人排着队骂他,但被当面指着鼻子骂一声“段贼”,还是挺新鲜。
    “英国公。”段容时作了一揖,“此人犯干系甚重,段某不敢托大,得了消息之后便赶来抓人,有所惊扰实属无奈,还望见谅。”
    他又抬头看了一圈破桌烂椅,“手下动作激烈了些,国公可将损坏的器物列张单子,统御司会按价赔偿。”
    “你、你!”英国公气得仰倒,堪堪被家丁扶稳。
    世家贵族,哪里是缺了更换修缮器物的银两。他闹场在前,言语羞辱在后,实在是没把英国公府看在眼里。
    众人皆知统御司手段霸道,横行无忌,却不知在当朝一品国公的府邸,段容时也敢如此放肆,真是狂妄。
    英国公喘匀了气,推开家丁,“段指挥使,此人分明是瑞霞班的戏子,究竟犯了什么大罪,值得你统御司出马?退一步说,就算他当真犯了谋逆这等大事,今日是我老母做寿,你连半日都等不得么?”
    这几句话说得有理,也算是给段容时递了个台阶,得以保全两方的面子。
    英国公虽还是一脸的怒气,事情却做得圆滑,众人暗自赞叹之余,都等着看段容时的解释。
    但段容时却没接这话头,语气生硬道:“统御司办案,只尊圣上旨意,国公逾矩了。”
    “圣上,圣上!他一介戏子,哪里能有这个福分让圣上处置,这分明就是搪塞之言!”英国公气急,“段容时,你如此行事,就不怕来日失势,墙倒众人推吗!”
    “国公慎言。天下百姓皆为圣上子民,生杀予夺皆有圣上旨意做主,段某亦不例外。司内还有杂务,恕段某先行告退。”
    段容时的耐心已然用尽,作揖之后就领着下属,浩浩荡荡地从正门离开,态度之倨傲,令人心惊。
    所有人的目光都是又惊又惧,还夹杂着万分的厌恶,唯有苏浈一脸担忧。
    英国公虽是怒极而言,其中的提点却不假,段容时身为逆贼之子,已无父母宗族可以依靠,如今他仗着权势尚能无所避忌,来日他若失势,只怕没有好下场。
    段容时冷不防装上她复杂的眼神,滞了半步,究竟没说什么,转回头走了。
    -
    自卢家满门被捕不过两三个月,统御司又闯进英国公府的寿宴,喊打喊杀,天幸没伤着那位七十高寿的老郡君。
    卢家犯事,尚且有子孙私联敌寇,意图造反的“实证”,但英国公府里被抓的却是一个红班子里的戏子。
    统御司设立之初便说明了,只听从皇帝一人的指令,行监督缉拿臣民职责。下至游民乞丐,上至皇室勋贵,若有叛逆之事,可不经三司过堂,直接抓人入诏狱刑讯。
    说来讽刺,段伯言当年便是暗通敌国,叛逃南境,如今他在南诏做了逍遥王爷,儿子却在大周纠察叛国逆贼。
    大周以礼治国,处处皆有礼制章程,唯有统御司因是新设,又仗着皇帝信重,内部条例和捉人问罪的准则竟无人可知。
    段容时在国公府这一闹,实是犯了大忌讳,又让人突然发觉,这监察百官、权势最重之处,竟无人可查,无人敢查。
    谏院和台院的折子雪花一般飞到皇帝的案桌,堆得比人都高,若不是英国公早已荣休,只怕也要乞骸骨相挟,逼得皇帝给个结果出来。
    可这些折子一如往常,皆留在了皇帝的案角,统统留中不发。
    -
    “这段容时究竟是给圣上吃了什么迷魂药了,竟比静妃的枕边风还管用,我看他皮相也不错,不如干脆收拾收拾,进宫当娘娘算了!”顾湘婷气得直拍桌子。
    静妃是四皇子的生母,她原是皇后母家的表妹,在皇后有孕时入宫侍奉,却趁机爬上皇帝的龙床,成为宫中仅次于皇后的三位一品妃之一,且是其中唯一生有皇子的一品妃。
    如今二皇子和四皇子为储位争得头破血流,皇后与静妃多有龃龉,身为皇后一派的英国公府也不大看得上静妃。
    但不管怎么说,这话还是太放肆了。
    苏浈连忙捂住她的嘴,“隔墙有耳,隔墙有耳!这些话你在家也不敢说的,来这樊楼倒是一点不顾忌。你要再这样,下回可别再找我出门了,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顾湘婷连连点头,示意自己明白,待苏浈放下手才喃喃道:“圣上仁厚,从不因言论罪,底下平头百姓哪个不说得欢腾,还有人传段容时是以色侍君呢。”
    真是越说越不像样,苏浈瞪了她一眼,又要动手捂嘴,顾湘婷连忙避开。
    她撇撇嘴,“倒是咱们这些公侯人家,统御司的爪牙遍布京城,或许哪个家生子就是统御司的人了,在家说这些话干系倒大些。”
    “你也知道统御司爪牙众多,保不齐这樊楼里就有统御司的探子。”捞不住她,苏浈干脆放弃摊开手,“只希望这位探子记得分明,话可都是你顾大姑娘说的,同我可没什么相干。”
    顾湘婷倒是不依了,扑到身边挽着她的手,“小绊,你好生无情啊!”
    两人又闹了一番,见顾湘婷还是闷闷不乐,苏浈劝道:
    “统御司一向只管大案,那日你我也见着了,那个被抓的戏子身手了得,竟能同统御司的人打好几个来回,像这样身份不明,底细不清的人,留在国公府里才是祸害。”
    “你知道什么呀。”顾湘婷趴在桌上,“瑞霞班可是有名的戏班,排期一向满,咱们家还是仗着公府的名头才能请动。班子里的人都细细排查过,身份名录皆在册,无一错漏。”
    “那……或许有别的什么因由呢?你方才也说了,就连公侯家的家生子,也有可能是统御司的探子,也许这演红娘的戏子,正是别国的奸细呢?”
    顾湘婷似被点醒,“别国奸细?说来这演红娘的,确实生得格外俊俏,或许是外族人。”
    当时场面杂乱成那样,她还能有心思看人家生得是不是俊俏。苏浈腹诽不已,面上却点头附和道:“正是呢。留着那等人在顾家,多一刻便有多一刻的风险。”
    “照你这么说,咱们还得感谢他段容时不成?”顾湘婷发觉不对,直起身来,看向苏浈的目光满是狐疑,
    “苏小绊,你站哪边儿的,不同我一起骂段贼就罢了,还替他找补起来了?”
    杏眼中满是无辜,“我自然是站咱们这边的啊。只是事已至此,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仇敌嘛。”
    顾湘婷轻嗤一声,又趴回桌上。
    “我也不是真不讲理,咱们家也不是非得阻碍他办案。但……那不过一个戏子,什么时候捉拿不行,非得在祖母的寿宴上,他还那样羞辱我父亲。
    “段容时虽师出有名,却也难免有仗势欺人之嫌。别说我家了,当日赴宴的宾客们,哪个不是义愤填膺。”
    这也是苏浈隐隐担忧的事,她不禁也沉默下来。
    “对了,你的婚约究竟解决了没有?”说到段容时,顾湘婷又想起另一桩事。
    上回在寿宴上兵荒马乱的,她便没来得及问苏浈,虽说让人进顾家是不大可能了,可她还是希望,自己的好友能有个好前程。
    提及婚约,苏浈又是一阵沉默。
    顾湘婷不满道:“这可是你自己的婚事,未来几十年的夫家。我知你素来对什么事都不大上心,但这事不同,这可轻忽不得。”
    “我……”苏浈也有心要同好友商议,只是顾家身在皇后阵营中,顾湘婷又是二皇子的表妹,她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顾湘婷却没什么顾忌,“还记得上回也是在樊楼,我还说二皇子……等等,你该不会是为了不当侧妃,才迟迟不肯解除婚约吧?”
    苏浈饮了口茶,苦笑道:“这婚事定了十来年,哪有赶着及笄的时候去退婚的,再说你也知道,我的婚事,并不能由我做主。”
    却没否认以婚约相拒二皇子。
    “不行,你这时要是再不说话,以后的苦可只有你自己受。”顾湘婷比她还着急,“不若我去替你说,徐大娘子不管你,你父亲总是要管一管的。”
    苏浈反倒笑了,拉着她的手,“好姐姐,你有这份心就行啦。我……总会有办法的。”
    实在不行,便同梦里一般,再在宫宴上求一回恩典。
    顾湘婷也知,苏浈的婚事,自己也没什么说头,反而会被苏迢教训越俎代庖,方才也不过是一时义愤罢了。
    她叹了口气,将苏浈的手反握在掌心,“小绊,你可必得撑住了,一定得选个喜欢的人才好啊。”
    “喜欢?”苏浈轻笑,“你还真当是戏文呢,崔莺莺会张生?别想啦。我只希望能有个可堪托付的人,一辈子平平安安地,别再受苦就好了。”
    梦里她受人蒙骗,以为二皇子仁心仁德,是个绝世大好人,又有救命之恩在前,便依从父亲和皇后的指示,入了二皇子府当侧妃。
    结果却是受尽折磨,烈火焚身而死。
    与佛口蛇心的二皇子不同,段容时虽名声不大好,却实实在在是个心善的,就算除开梦中身披烈火救她的事,于现世也搭救过她几回,看着也不像是个难相处的。
    只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又能确保,这一回她自己选的,会是条好路呢?
    不过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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