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摸着下巴,“既能让皇后有此感叹,想必是位大家,不知皇后可愿引荐?”
    皇后淡笑着谦逊几句,贴身宫女会意悄悄退下,将人引了上来。
    第17章 愿望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刘易梦跟在宫女身后,款步上前,“臣女刘氏,拜见陛下,愿陛下圣体康泰。”
    皇帝喜好歌舞不是秘密,献艺也不是稀罕事,不少人瞧准这点牟取私利。皇帝素来宽仁,只要不是有关国民生计的大事,倒也不会多加苛责。
    只是刘易梦身为国舅嫡女,还要在宫宴之上献艺,再联想到她对二皇子一片痴心,对方却避之不及的事情,这一遭就有些耐人寻味。
    皇帝不是耳目闭塞的人,也曾年少轻狂,自然知道其中各人的想法。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皇后和刘易梦,又看了眼面色铁青的国舅夫妇和二皇子,不由有些好笑。
    年轻人真是冲动,他暗自摇了摇头,可看着一脸坚定的刘易梦,又不免生了些怜惜,温和地允了她献艺。
    宫人搬来杌凳和古琴,刘易梦垂首一拜,“臣女献丑了。”
    都说外甥像舅,不但二皇子与国舅爷有几分肖似,刘易梦也生了一对极像皇后的凤目。
    凤目流转,含情脉脉,似怨似嗔地瞧了一眼二皇子,见对方只顾着低头饮酒,眼中又多了几分失望。
    素手着琴弦,一托一打,琴声悠扬传遍宫室。
    观其技法,虽并不如皇后说的那样好,比之太乐署的琴师究竟还是差了些,但这一曲《凤求凰》合情合竟,满载少女情思,竟难得有几分灵巧。
    弦弦入心,声声动情,宴上宾客悄眼打量国舅夫妇,见二人的脸色越发青黑,又看看二皇子,该吃吃、该喝喝,不为所动。
    一曲奏罢,刘易梦低头行礼,皇帝自然是大加赞赏,又丰富常欢喜多多赐些礼物。
    皇后却不罢休,“陛下,人说琴乃高洁之物,若只是赏赐些金银俗物,倒失了雅致。”
    “那依皇后看,应当如何呢?”
    “臣妾娘家虽比不得宫里,却也是不愁衣食。”皇后道,“不若让她自己决定,究竟要讨什么赏赐。”
    这就等于要赠刘易梦一个愿望了。
    皇帝眯着眼,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这可是你儿子,你确定要这么做?”
    二皇子不喜刘易梦,而属意苏浈,这皇后是知道的。只是前头苏浈及笄,二皇子上赶着送簪却被拒绝,再要求纳苏浈为侧妃,皇后是万万不愿丢这个脸的。
    再有,她同二皇子妃朱氏一向不睦,若侧妃再是个不听话的,她便彻底失了对二皇子后宅的掌控,唯有侄女刘易梦听话又聪明,家世也好,是最合适的。
    而且这样一来,刘氏一族便算是彻底上了二皇子的船,再有什么事,刘家也再推脱不得。
    皇后表达了态度,皇帝也不好驳她的脸面,点头道:“便如皇后所言,刘家女,想要什么赏赐,你自己说吧。”
    这一切都同事先说好的一眼,接下来便该是她自陈情深,甘做侧妃,只愿长伴二皇子左右。
    刘易梦看向二皇子,他仍旧同自己日思夜想的一般,如清风朗月,潇洒自然,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男子。
    只是自己脸面、家族全都不顾了,却还是得不到他一个眼神,一丝垂怜。
    国舅因金簪一事转换态度,要刘易梦好好待在家里,同二皇子彻底割席,国舅夫人也说,自家的女儿不愁嫁,人家分明心有所属,何必腆着脸去争。
    可她就是不甘心。
    论家世,论才学,她自忖不会输给苏浈,就算是论相貌,她也与苏浈各有千秋。就算眼下二皇子被狐媚手段所迷,只要长久地相处下去,他自然能发现自己的好处。
    可真走到这一步,刘易梦突然不确定了。
    若当真求得圣上赐婚,她便同逼婚无异,只会引得二皇子更加厌恶自己。今日她能凭借圣命入府,却不能再求圣命,要他对自己生情。
    背弃家族,众叛亲离,只为当一个男人的妾。
    值得吗?
    皇后催促道:“梦儿,快说,什么愿望咱们都能帮你实现。”
    刘易梦看了一眼皇后,又看了看国舅夫妇,再看一眼无动于衷的二皇子。
    她眸中雾气氤氲,却充满坚定。
    “臣女听闻苏家姑娘善琴,从前未曾有幸见识,愿求陛下允准,让臣女一听苏姑娘琴音。”
    宫宴之上论资排辈,苏家处在末席,前头的热闹都与他们无关。
    难得有此等盛会,苏沐好奇地四处张望,扯着徐氏问东问西。徐氏也是半懂不懂,说了几句就不耐烦,让苏沐好好注意规矩。
    苏迢左右逢迎,同友人低声交谈,苏浈压根儿不在意宫宴的情形,只顾着低头吃果子。是以宫人前来传唤时,四人都是一惊。
    徐氏忍不住问道:“苏家姑娘,咱家有两个姑娘,不知大人说的是哪个?”
    苏迢觑了她一眼,“当然是苏浈。”
    的确,在这关头,能让陛下亲自召见的自然只有苏浈。
    可家中延请的女夫子只教过苏沐,瞧着顾湘婷静不下来的样子,也不像肯学琴的,苏浈跟着顾湘婷在女学读书,也不知顾家肯不肯专为苏浈开这一门课。
    徐氏心底有些惊慌,在苏浈起身时下意识拽住她,“你行不行?”
    旁近的宾客们都看过来,身为掌家的嫡母,连自己女儿会不会操琴都不晓得,这当的是什么母亲。
    苏迢皱了眉,暂且碍着情形没骂人,连传信的宫人也是不赞同的神色。
    “母亲放心。”苏浈轻轻拉下她的手,朝着宫人行礼,跟着她走上前去。
    -
    刘易梦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国舅夫妇的脸色好看了些,底下的皇亲贵胄们议论纷纷,不像是在皇家宫宴上,倒像是在巷角茶舍。
    皇帝生性仁厚,没有叫停,不过众人很快自发地安静下来。
    刘易梦性子娇蛮,长相与皇后颇有几分相似,都是凌厉贵气、明艳大方的样貌,是京中难得的美人。
    这样的美娇娘殷殷切切,却换不来二皇子一顾,众人一壁叹惋,一壁又佩服二皇子心性坚定,不愧为“佛子”托生。
    可见到苏浈才明白,二皇子哪里是不为声色所迷,分明是早已被迷得五迷三道,晕头转向。
    眼前的女子,肤色细腻柔白,乌发浓黑,五官端正秀丽,光艳照人。尤其是那一对清凌凌的杏眸,神采奕奕,眼波如秋水微漾,像是一眼能看进人心里去。
    与这出色的五官相比,更难得的是那一身的气度,她分明家世不高,却气定神闲,自有一番看透世情的泰然。
    就在这静谧中,苏浈一步步走到前头,举止礼仪无一错漏,更没有一丝惧怕颤抖,仿佛这条路她从前走过千万次,早已将一切烂熟于心。
    “臣女苏浈,拜见陛下,拜见皇后娘娘。”
    声如黄鹂啼啭,却无一丝谄媚之意,可堪一句不卑不亢,知礼识进退。令人不禁纳罕,这样的姑娘,苏家竟肯藏在屋子里不让人见。
    前头的事情,宫人已简略地同苏浈说过。皇帝悄悄瞥了二皇子一眼,见他面露担忧,明显一副沉不住气的样子,不禁摇了摇头。
    “苏家女,朕虽允了刘家姑娘一个愿望,却也不好强行逼迫,便唤你来问问,你可愿献艺?”
    苏浈却没急着应答,而是道:“圣人在上,臣女有一不情之请。”
    皇帝示意她开口。
    “刘家富贵,不缺金银。苏家虽不显贵,得陛下庇佑,倒也衣食丰足。”苏浈道,“既然刘姑娘可自行决定赏赐,不知可否请陛下允准,也让臣女决定自己的赏赐?”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不说旁的,就说宫宴之上,哪有自己讨赏的,还是自己决定的赏赐。
    皇帝金口玉言,若应了这话,到时候苏浈提个不得了的要求,譬如要苏迢加官晋爵,皇帝该不该满足?
    二皇子先是一惊,迅速掩下眼中惊异。段容时只静静地看着堂中女子,目光一如从前。
    皇帝亦被问得一愣。
    “你这样说,是很有底气了?”他笑容愈深,“若奏演得更好,朕必定有赏。”
    得了这一诺,苏浈定下心,转身走到琴后。
    梧桐作面,梓木为底,通体髹紫漆,其声连绵悠扬,正是出自四川雷氏的九霄环佩琴。
    梦里同现在一般,她在家族授意下于宫宴之上献艺,那时弹奏的,也是此琴,也是一曲《凤求凰》
    为了以情动人,皇后亲自替她选定这一曲,却根本不管这琴究竟是否适宜。
    琴若有灵,得知自己被随意用来算计,只怕也会悲鸣吧。
    众人先是为皇帝干脆打印而一惊,见她盯着琴久久不动手,又都有些疑惑,苏迢夫妇更是急得抹汗,唯有顾湘婷轻笑出声。
    顾松竹低声道:“妹妹,你笑什么呢?”
    顾湘婷抿了抿唇,控制住表情,“我笑有人想欺负人,现在却要被欺负了。”
    方才观刘易梦技艺,不像是临时学来,自有多年积淀在其中,可若是爱琴之人必会知道,此琴制式为伏羲式,音色宽宏,本不适宜奏如此诉情之乐。
    是以方才那曲《凤求凰》,疏朗有余,而婉转不足。
    苏浈轻抚琴面,抬手。先是几声低吟,而后流畅的琴音流淌而出。
    本以为她同样要奏演《凤求凰》,以此方知二人技艺高低,众人听了个开头,忽然发现这是另一首曲子。
    是一曲《流水》。
    第18章 赏赐   苏浈再拜道:“诸位大人,请容小……
    初时低缓,而后流动潺潺,飞泉触石,忽又洪流汹涌,势不可挡,急流入海,惊涛骇浪,最后归于平静,阵阵涟漪,唯余杳渺。
    九霄环佩声温劲而雄,用来诉儿女衷情有些力不从心,与《流水》的开阔心境却相得益彰。
    在场之人无不自幼修习六艺,即便是有惫懒的,也是多年熏陶,能分辨得出好坏,刘易梦更是专于琴艺多年,更是心如明镜。
    《凤求凰》讲述的是情爱,《流水》却讲的是自然山水,宽阔天地,又有几分得遇知音的欣喜。
    在这琴声中,刘易梦恍惚想起,初学古琴时夫子严厉,稍有惫懒就要被打戒尺。她自小被娇宠着长大,哪里受过这等闲气,哭闹着不愿再学。母亲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坐下拨动琴弦,信手弹了一曲,便让她听得痴了。
    从此她不再哭闹,咬着牙将琴学了下来。娇嫩的手指被琴弦磨破了生了茧子,又连茧子也被磨破,再生出更硬的茧。到如今,终于也能奏出母亲当年所弹的曲子,正是这《流水》。
    若单论技艺,刘易梦自信不输苏浈半分,但琴之一道,技艺却不是最要紧的。与这曲《流水》相比,前头她奏演的《凤求凰》在境界上,分明低了一层。
    她本是要让苏浈当众出丑,可苏浈特地选了此曲,却分明是要嘲讽她,学琴多年却不懂琴,堪堪将一身技艺浪费在俗事上。
    一曲毕,四下皆寂。原先还惴惴不安的苏迢夫妇满面红光,再看二皇子也是一脸的欣赏与自得。
    苏浈本人却只是立在一旁,神色平静,等着堂上贵人的训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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