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江南乱成一片,急需京城援手,可朝廷前头接连出了几次赈灾款,最近又刚办了场立太子的仪典,户部实在是挤不出钱来了。
    面对众人逼迫,户部尚书余文杰摊着手,像块滚刀肉,“早前便说过了,济粜之法倒行逆施,实在伤民根本,可你们非说可行,如今倒好,又来找我要钱。帐簿库册都在那里,诸位大人尽可自便,谁能调出银子来,余某便告老让贤。”
    余文杰被催了好几次,又实在生不出钱,干脆称病躲在家,这次还是被户部侍郎支应不住,跑进余府将人架过来的。
    苏迢却道:“尚书此言差矣。济粜法曾解民之困,如今情势未能继续好转,实是有其他缘故,万不可因噎废食。”
    他已升任司农寺卿,可入宫议政,倒不必再由余文杰领着了。
    “那究竟是什么缘由?”余文杰冷笑,“现在江南种种,难说不是济粜威逼的结果,余某倒要看看,苏大人还能编出什么借口!”
    “够了。”没等苏迢开口争辩,皇帝先出声喝止了他们的争论,“此时再说这些能有什么用,江南形势危急,还不快想办法替朕解忧,替朕的百姓解忧!”
    余文杰虽对济粜法多有不满,但真要让他想个万全之法,他倒也说不出什么良策。
    现已近深秋,若是灾情拖到冬日,只怕会更麻烦。众人知道事态紧急,但都犹豫着不敢开口。
    苏迢等了一会儿,才出列上前道:“陛下明鉴,微臣以为济粜法可行,只不过是有肖小作祟,这才导致现在的境况。”
    皇帝捏了捏眉心,示意他直说。
    “是。”苏迢又作一揖,将和州从未向朝廷求援一事说了出来。
    皇帝道:“苏卿是要为和州刺史求赏吗?不过他能护卫一州安宁,倒是比你们这群酒囊饭袋有用得多!”
    苏迢掀袍跪下,“陛下恕罪,微臣并非要为和州刺史请赏,而是要状告和州刺史范丰年贪赃枉法,借江南之难谋私利!”
    皇帝眉头皱得更紧,直起了身,其他人也纷纷看过来。
    “和州地处九江左近,附近皆受灾求救,唯它按兵不动。且这半年以来,各处皆忙着救灾,唯有和州不但大兴工事,还屡屡提高粮价。寿州、润州受灾严重,曾要求以平日价格向和州购粮,但和州刺史却坚持不肯压低价格。”苏迢道:“和州不但有屯粮,还敢坐地起价,必是刺史图私利而为之。”
    皇帝压着怒火,问道:“可有实证?”
    苏迢从袖中拿出一沓厚厚的纸,平举齐眉,“附近各州奏报皆在此,可为佐证。”
    常欢喜接过东西,走上去呈给皇帝。皇帝翻开草草看了几眼,又让人递给各位大臣看。
    吏部尚书仓皇跪地,“此贼猖狂,竟敢行此窃国之事,其罪当诛!臣失察,求陛下降罪!”
    余文杰接过奏报翻看,咦了一声,“和州粮库再怎么大,也不可能供全城百姓饮食半年,户部都挤不出粮草,这和州的粮食是从哪里来的?”
    “和州粮仓不够,还有太仓的粮库!”皇帝冷笑,“好个范丰年,大周岁歉,他倒丰年,朕的百姓忍饥挨饿,他倒是财路亨通。”
    “太仓……陛下是说……!”
    皇帝怒气冲冲,“不错。先前太仓无故失火,朕便料想其中有人捣鬼,只是事有轻重缓急,解民困为先,倒是给了小人可乘之机!”
    “陛下圣明!”余文杰等老臣跪成一片,伏地山呼万岁。
    太子监国辅政,在一旁听了许久,他虽素有佛子之称,此时也不由义愤道:“父皇,不诛杀此獠,不足以平民愤!”
    底下一片重臣脊背,皇帝觉得热血沸腾,正要下令时,见身侧段容时一身玄衣,静立在旁,同护卫的禁军一般沉默,对殿中发生的事情视若无睹。
    皇帝似被这沉默所染,头脑冷静了些,问他:“段卿如何看?”
    段容时跪地行礼,答案一如从前,“微臣只尊陛下圣命,并无其他看法。”
    太子怒视他,“段侯爷忝居三品,又受封县侯,食君之禄,怎可如此搪塞。江南死伤如此之多,难道侯爷一点都不体恤民情吗?”
    他起了这个头,众臣也随着指责段容时尸位素餐,但段容时却一言不发,连眼神都没动。
    皇帝叹了口气,作出裁断,“此事便交由统御司,将范丰年捉拿回京,朕要严加审问,看这个范贼究竟长了多大一个胆子,竟做出这样伤天害理之事!”
    段容时低头领旨。
    众臣见皇帝略过前头对段容时的攻讦,十分不满还要再谏,皇帝却摆手说自己乏了,让他们赶紧列个救灾的章程出来,明日再议。
    说是明日再议,但天已熹微,皇帝此言不过是为了包庇段容时罢了,众人对段容时又加深了一层忌惮。
    大臣们三三两两地回家,苏迢瞧着人少,凑到余文杰身边。
    第31章 谷象   你不准丢下我。
    “尚书大人, 若真让范丰年回京,只怕会有变数啊。”
    苏迢态度谦卑,余文杰捋了捋胡子, 让他不必担忧。
    方才在大殿上二人争执, 其实不过是演给皇帝的一场戏。
    之前苏迢从段容时那儿得到提醒, 细细追查之后, 发觉和州确实有古怪,但并无线索证据说明太仓是被范丰年所盗。
    苏迢既不敢真把这事就这么报上去, 也舍不得这来之不易的立功机会,思前想后, 便将这消息报给余文杰, 权当是回报先前的提携之恩。
    余文杰得知此事,让他按兵不动, 又将其他人的奏报也一概按了下去, 到现在才拿出来说事。
    江南动乱已久,各部官员虽尽力挽救,但恐怕还是难逃办事不利的问责, 此时抛出和州之事,正是要转移皇帝的怒火。
    余文杰是太子一派, 孙女余慧琪是新进东宫的良娣,他也算是太子半个岳家。苏迢向余文杰示好,便是向太子投诚, 也将消息的来源隐了下来。
    如此,他明面上靠了太子,私下又靠苏浈连着段容时这条线。太子和余文杰心知肚明,又觉得段容时风头正盛,有苏迢在其中斡旋也好, 便对他也多了几分看重。
    苏迢仍是担忧,“若范丰年同太仓一事无关,只怕……”
    若范丰年果真无辜,待他到了京城说明缘由,苏迢今日的言行只会引火烧身。
    “你放心便是,”余文杰气定神闲,“范丰年回不了京。”
    -
    正是多事之秋,将人手往江南派去之后,统御司许多事只能由段容时亲力亲为,连胡楼也被拖着好几天没回家。
    可今日中秋,胡夫人遣人送信过来,让胡楼务必早些回家。
    胡楼跟段容时说这事时已过酉时,今日原本该休沐,连京兆府尹都散班归家了,唯有统御司还在忙。
    “那你便回去吧。”段容时看看文书没多少,多数都是收尾的工作,便挥手让他先走。
    “好嘞!”胡楼作了个揖,大踏步就往外走,没一会儿又转回来。
    “公子,侯府来人,问您今日还回不回去?”
    段容时愣了一下,他独来独往惯了,除了年节要入宫赴宴之外,对其他节日都不大上心,倒是第一回 有人在中秋节催他归家。
    胡楼跟着他这么久,终于见他身边有个贴心人也是高兴,“公子,这些事过一两日也做得,您还是快回去吧,别让娘子等得久了。”
    段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起身时手上还拿着案卷,胡楼叹了口气,拿过案卷放在桌上,推着人出了门,“公子放心回去吧,这些我来收拾!”
    中秋佳节,大街上到处是叫卖花灯的小贩,各家酒店都将新酒摆在外头,门面装饰焕然一新。至交好友们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地相约饮酒赏月,也有女客带着长帷帽同家人一起出行。
    段容时一路瞧着这些热闹景象,这才发觉自己的确在统御司闷了许久。
    苏浈听说他归家也出门来迎,为应时节,她今日特地穿了一件彩绘朱雀鸳鸯褙子,下身着一腰浅绛罗绣配绶花卉纱裙,腰肢被勾勒的纤细,肤色雪白,远远看过去有一种不胜的姿态。
    更明艳的是那一张脸,她原就生得精巧,此刻又细细妆点过,淡扫蛾眉,轻点唇颊,如此更是玉净花名,秾艳明俊。
    这样的美人,只需俏生生地站在那儿就是一道景,苏浈却从画上走下来似的,在他面前带着点儿羞赧,问他好不好看。
    段容时本就心折,牵住她的手道:“好看。”
    苏浈抿唇一笑,又道:“主君这些日子忙坏了,可算能歇歇了,不若先去换了衣服?螯蟹刚回来,我去让厨司都蒸上。”
    说着她便指派人去忙,下人们应承后便去了,众人来来往往忙忙碌碌,院子各处才方修缮过,又挂起了各式的宫灯,没有酒楼那样的喧闹华丽,倒有几分烟火气。
    从前他一个人时,难得回趟段府都是屋衾冰冷,只是多了个女主人,便能有这么大变化。
    心里有一种柔软又温暖的情绪,在这萧瑟秋日中让人一瞬便高兴起来。
    段容时依言换了衣服出来,天色已经暗了,院中摆着一张长木桌,他分不清是原就有的还是后来苏浈令人搬过来的。
    桌边立着几盏宫灯,上头摆着十来样鲜果点心,还有香醋美酒同蒸好的螯蟹。
    下人们都被放出去玩了,段容时坐到苏浈身边,鼎沸的人声和丝竹之声好像从云间透过来,反而显出院内静谧。
    苏浈替他斟酒,“这酒是仁和店新酿的,说是有果香主君尝尝?”
    酒杯放到他面前,段容时看着杯中明月,胸中情绪有些激荡。
    “我以为……”
    苏浈问:“以为什么?”
    段容时笑起来,摇了摇头,将杯中美酒尽饮,确实是甘美可口,还有一股香气。
    他以为苏英回来了,他不在家正好让兄妹俩团圆相聚,但没想到,中秋佳节,苏浈愿意同自己待在一起,还准备了这么多东西。
    喝完这酒,他也投桃报李为苏浈倒了一杯,她道声谢将杯中酒喝了,却好似不胜酒力轻咳了声。
    段容时笑看她,“小绊是不会喝酒么?”说着想去给她倒杯水,却发现桌上只有酒。
    苏浈拉住他,脸上透出些粉色,“不用了,我就是被酒意冲了一下。”
    段容时放下手,没发觉两人坐得又更近了些,月辉如水照在苏浈身上,让她身边仿若也有层莹莹的光。
    明月如银盘,可苏浈的心思却不尽在赏月上,而是惦记着有更要紧的事要办。
    成婚两月有余,若是换了手脚快的,恐怕这时候孩子都有了,但她同段容时却连事情都没办好。
    苏浈有心要灌段容时,见杯子空了便续上,段容时倒是毫无所觉,一杯杯地喝了。
    结果到最后,是苏浈心里想着事,没留意喝多了几杯,待段容时遮住她杯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头已经有些晕了。
    段容时有些无奈,“莫要贪杯,明早起来会头疼的。”
    苏浈直愣愣地盯着他的手,突然什么都忘了,只想再饮。她扶着他的手腕,央求地看着他,“只要再一杯就好。”
    杏眼水汪汪地,像是含着十分依赖,段容时指尖缩了缩,又被她求了一通,只好松开手,“只许一杯,喝完就安置。”
    苏浈喝完这一杯,坐也坐不住,扶着头倒在他肩上,“流云姐姐,天上怎么有两个月亮啊?”
    这是彻底醉了。
    段容时摸了摸她的头,感觉没发热,攥住她的手要扶她起来,“你这是喝醉了,咱们回屋吧。”
    她倒是很听话,听见自己醉了也不闹腾,顺着他的力道起身,却一个错步伏在他身上,“飞絮,你……你怎么长高了?”
    段容时哭笑不得,半托着她,“我不是飞絮,我是段容时。”
    “段容时……”她喃喃自语了一会儿,一双眼澄澈地看向他,“我知道的,段容时是我的未婚夫,我定了亲的。”
    她像是忘了自己已经成婚,好奇地打量他一会儿,突然伸手去摸他的眼睛,“你的眼睛好漂亮啊……”
    段容时下意识闭眼躲了一下,感觉到那只手摸到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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